“哈哈哈大哥,酒也喝了,情也领了,年就算过了,俺们该走了。明儿三十,末了一天,活多。”锔锅匠抱着拳说后,出溜下炕,拉过那哥仨,载歌载舞扭起大秧歌:“咚咚呛,咚咚呛,辣椒茄子胡萝贝葱,咱们给大哥拜年了!俺们打鼓敲锣回黑龙镇,操老本行当,吆喝钱串子,挣个仨瓜儿两枣儿的呀,好过大年啦!”
曲老三送着这四个阴阳两重人扭扭达达的扭出地窨子,随之,转眼隐进桦树林中,胡嚷乱唱渐渐远去。曲老三向阴黑的寒夜吐口烟,呵呵的晃晃头,“好家伙,乐天派啊!”扭身踏下地窨子的台阶,又心情沉重的扭头望去,“唉!好兄弟呀,哥知道你们心苦啊!背上都背着锅盖大的疤,太苦大仇深了!”
天没亮透,灰蒙蒙的。殷明喜悄悄的单独叫醒吉德,骑马去了莲花庵。
暮鼓晨钟,风铃叮咚,香烟缭绕,大殿冷嗖嗖的寒气逼人,佛像罗汉拂去尘灰,一派显亮。
文静师太穿着厚实的僧尼棉袍,像似约定俗成的早早候在大殿门口,见殷明喜跟吉德进门,双手抖抖的合掌,眼皮低垂,却控制不住眼神盯盯的在吉德脸上打站儿,“阿弥陀佛!施主上香吧!”说着,引到佛堂供案前,“施主拈香。”殷明喜点点头,拈香点燃插进香炉,和吉德跪在蒲团上磕头。
文静师太白净的脸颊,蹉跎岁月掩遮不去春少年俊的俏丽。静穆的大殿里,佛眼永固的低垂凝视着人世沧桑,只有一双秀眸,滚动着滚滚的波澜,随着吉德跪拜的起伏荡漾,那种眼神,绝非是一个僧尼对一个施主常有的。滿眼里充盈着交织着复杂又矛盾的闪闪光波,惊惶、惊愕、惊恐、惊异、内疚、忏悔、茫然和喜乐,虽沒有盈盈一水,那眼波也是涟涟的在眼窝里打茓,不竟意中,两颗泪珠滚落在静地上,洇染了灰青色的地砖。这滴泪,是苦涩的,心酸的,不会永久的印在地砖上,却深深的烙在文静师太的心头上。
叫锥子在心头上戳个大窟窿的文静师太,浑浑晕晕回到了魂牵梦绕的二十年前,一幕幕在文静师太脑海里活灵活现。
一个白白胖胖大小子,像爹更酷似娘的稚嫩笑脸,叫文静师太刻骨铭心,至今不忘,陪伴着她度过一个个寒冬酷暑的不眠之夜;耳畔时常响起的哇哇婴儿啼哭声叫她揪心的彻夜难眠,泪水不知送走了多少个难熬的****夜夜;那肉肉的小嘴儿,吮咂****的感觉还依稀感觉到;离别那一夜,确切的说是抛幼子遁入空门那一夜,窗前徘徊转辗不忍离去。听见孩儿撕她心的哭声,叫她泪水像断线的珠子成串儿的成串儿的不停的掉下。那哪是泪,那是一个当娘心里淌的血。母为子纲,为了孩子不背上私生子的骂名声,她迈出这当娘的最难迈的一步,叫她后悔至今都不能原谅自个儿。这一別就是二十年,二十年哪!眼前这活蹦乱跳的大小伙子,叫文静师太咋的也不敢相信个个儿的眼睛。多年的牵肠挂肚,儿子就在眼前,文静师太多想叫一声孩子呀!
敦煌石窟飞天佛,没有骨肉人情味吗?佛心就是善心,能阻隔断血脉之情吗?遁入空门那一天,传统樊篱也没有超越修行净化后的凡胎俗套的羁绊。空门,就意味着不能有藕断丝连的儿女情长杂念。世俗,更容不下一个未婚先育的私生子的存在。人哪,一个母亲又咋能见子不认呢?‘德儿!德儿!’千遍万遍的心灵呼唤,眼前就差喉咙里的小舌头,欠欠个缝儿那么简单了。盼啊,盼啊,母子团圆!你一个修行的人咋会有这个杂念呢?这二十年,一心向佛不就是为赎凡尘的罪恶吗?佛会谴责的,世俗会唾骂的。这惊骇的矛盾漩涡,叫文静师太做出了骇人听闻的坚毅的抉择,舍弃浓浓骨肉亲母情!太悲摧了,她像一个被骟了的母兽,伴着佛化的胸襟,眼前的儿子被雾化成了小施主。
跪拜完的殷明喜,心情复杂的拿眼光撩了撩文静师太,吞吞吐吐的说:“文静……师太,这个,你、你不认识吧?德……啊还是你那啥……啊就是不忘人家德的德,叫、叫吉德。俺的大外甥。”殷明喜管说着他语无伦次的话,吉德和文静师太眼熟又陌生的互望着。母子连心吧,吉德一见文静师太心头就“格登”的觉得亲切、可亲。他礼貌的热热的叫声,“师太!”文静师太眼里飘忽深情的盯瞅着日思夜想的吉德,不可意志的强忍住那到嘴边儿的好想喊一声“儿啊”的话,还是切切情怀的叫声,“小施主,阿弥陀佛!”
殷明喜瞅文静师太对吉德还“施主施主”的,不肯认吉德,亲娘俩相敬如宾,恨骂的,你这个死石心佛家弟子,心多硬的绝情娘啊!殷明喜假装咳嗽两声,冲文静师太是又挤眼又跺脚的提示,吉德见了,不明故里,忙扶下殷明喜问:“大舅,咋啦,哪不舒服?”殷明喜尴尬的岔过去,“啊啊,没事儿,腿跪麻了!”吉德啊声,又对端庄而又风韵不俗的文静师太笑笑,“俺瞅师太好眼熟啊,像似在哪见过?听口音,师太是天津卫那擓的人吧?”文静师太眼波闪闪的掩饰着心头的激情:“嗯,小施主眼力不错,我是天津卫的人。小施主瞅老尼眼熟,这可能是小施主与佛家有缘吧,佛家是讲究前世的。啊,小施主家里还有啥人呀,看跟你大舅很亲的嘛!”吉德孩子似的实诚地说:“师太,俺老家里有娘有爹,还有个妹子。嗯,还有俺的媳妇。俩弟弟都和俺投奔大舅了。大舅和大舅妈待俺如同己出,可好了。”文静师太像似局外人,好心地问:“你娘她可好?”吉德:“师太真慈悲为怀,俺娘身子骨可硬朗了,一天风风火火的。俺临来,俺娘一再叮嘱俺,要好好孝敬俺大舅和大舅妈呢。”文静师太稳住神的念佛:“阿弥陀佛!”吉德恭维虔敬的说:“师太,是修行的人,普渡众生,还关心俺家里的人,善哉!善哉!”
“师太,请施主用斋饭吧!”一个小尼姑站,立一旁合掌地说。
“啊,施主来的早,请禅堂用些斋饭。”文静师太一展手,让着说。
“啊,大舅?”吉德拿眼神问殷明喜。殷明喜瞄下吉德,又瞅瞅笑容可掬的文静师太,“德儿,恭敬不如从命。文静师太,谢了。”
三人来到禅堂,暖暖的透着干净素雅。一股清淡淡透着茉莉花香的烟香缭绕着一尊观音佛像前,袅袅徐徐。蒲团旁的小几上,摆了两碟精制的小咸菜,一盘木模卡出的小巧好看的黄格秧的莲花形饽饽,两青花瓷小碗盛着冒热气的苞米面糊糊。殷明喜和吉德坐下,文静师太“阿弥陀佛”的打掌说:“施主,请用斋吧!”吉德肃然的端起碗儿吸食一口,“嗯好喝,甜咝咝的。跟俺娘做的很相似,放一点儿点儿的红糖,这养人。”又夹起切得细细的红萝卜咸菜丝放进嘴里,细细品咂,透出一股香油的香喷喷味道,“俺娘拌的萝卜丝咸菜也好滳几滴小磨香油的,可没这切得精细。”吉德拿一块小饽饽咬口,香香软软的,“嗯师太,这小饽饽是拿烀的倭瓜碓碎再掺些小黄米面做的。俺娘做这种小饽饽可拿手了。哎师太,你这手艺是搁哪哈学的呀,咋那么像俺娘呢?”
文静师太听吉德吃一口赞一口的老娘、娘的挂在嘴上,心炸裂的直噗咚。吉德说一声娘,文静师太搁心答应一声。吉殷氏那朴实善良的身影映入了她眼帘,‘多好的老姐呀,把德儿当亲儿子拉扯大,叫我咋感谢呢。明喜你不用拿那样的眼神瞅我,我何尝不想亲口叫声儿啊!可我多种原因都张不了这个口啊?’殷明喜看文静师太做的斋饭,明白文静师太的苦心,是想叫吉德不要忘了吉殷氏的养育之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