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我!大丫儿。”
“啊,她咋来了呢?”
“牛二到家了?”
门开了,大丫儿拎个马鞭子,拐拐的进屋。
“你这咋啦?”
“没鞍子,叫马骣了。德哥,是鲁大虎绑架的二哥。他叫人捎信,想赎牛二,不要官帖,不要大洋,不要金条,只要咱家答应退了云凤这门亲,明早给个准信儿。”
“想二儿上崴杆子?”多暂都是鼻涕拉瞎的二娃,抽哒下淌到嘴边儿的清鼻涕,不份儿的来一句,“掠人之美,是人干不出来?这、这,胡子就******不是人揍的,都狗娘养的。”
“二娃!你说啥呢这是?蔫萝卜,辣心!”吉德两眼扫下曲老三,甩眼神的提醒二娃,“曲大当家,你看,这事儿咋整?”
“咋整,能咋整?我的妈呀,窝里斗,绑票绑到老子头上了,反了天了这?”曲老三掐腰,目光直射前方想着啥,“这还真是他干的,不找死吗?”
“三儿,个个儿刀削不了个个儿把了?不就救过你的命,他个个儿拿个个儿当棵葱,啥人都不**了这个呀?这都你平常惯的,这就闹上房了,把你都不放在眼里,我更算个球了?”老鱼鹰气囔囔加钢嗑嚼子,“这不点天灯,烧死他,也得‘挂甲’,叫蚊子瞎蠓咬死他?”
“三叔!你下不了心哪?”云凤哭闹的说:“我虽拐个弯不是你亲侄女,我也是爷爷的干孙女呀?那牛二就是爷爷的干孙姑爷,你能袖手旁观不管呀?鲁大虎是你亲如手足的弟兄,你也不能护犊子呀?爷爷放了个德哥哥仨,你还吹胡瞪眼气得又绑又杀的呢,这鲁大虎这么欺负自家人,你就瞪眼瞎的瞅着,那、那我就不认你这个三叔?牛二在鲁大虎手里生死不明,这婚还咋结,发昏吧?”云凤哭闹的,把手里曲老三给的金簪玉镯碓在曲老三手里,“给,你陪嫁的金簪玉镯!”又跪在老鱼鹰膝下耍磨磨丢,“爷爷呀爷爷,你干孙女我不活了,你往后啊好好照顾个个儿,你腰不好,别睡凉炕。你别老吃凉饭馊饭,热热吃。这衣服埋汰生虱子了,放锅里煮煮,拿日头下晒晒……”
“我孙女不活了我还活着有啥意思呀?”老鱼鹰掉着眼泪,抹着云凤的头,“孩子呀,别哭了,爷爷心揉搓的都赶毡了?三儿,爹求你了,找到那挨千刀的,我要碎尸万段了他?”
“爹,别闹了啊?”曲老三拉起云凤,擦着云凤脸颊上的泪水,“云凤拿好这金簪玉镯,上花轿得戴上。云凤你放心,三叔保证不耽误你圆房,啊?”说完,错着牙,拳头攥得嘎嘎响,“大少爷、三少爷,各位小爷们,我曲老三虽起绺子当胡子,不是为了烧杀掠夺平头百姓,而是为了保街坊四邻一方平安。这鲁大虎也是一个苦出身,平常也没撂棍子打花子,今儿这事儿也怨我,没想到鲁大虎大大咧咧的,也有儿女柔肠,我是该想想当胡子该不该有家室了?都说十个胡子九个淫,一个不淫没长心,这胡子不是和尚,都有七情六欲,鲁大虎也不例外,也允许他有心中相好的。不过,发生这没收没管的事情,我曲老三堂堂正正当胡子,不管家里家外,决不心慈有软,养奸姑息,逮住鲁大虎,一定按山规严惩!眼目前儿,依我了解的鲁大虎,他不会把牛二咋的,达不达目的也就是吓唬吓唬。现在难的是,咋找到鲁大虎,把牛二弄出来。鲁大虎敢这么做,第一个就防我找到他。他防我,我也得防他,兔子逼急了也咬人,我担心他反水投靠了刘三虎,那事情就复杂了,咱地界就永无宁日了。你们是在这儿等信儿还是回家等着,我这就撒下人马去找。放心,攸关云凤终身大事儿,‘吹落黄花遍地金’,耽误不了云凤的喜事儿。”
曲老三掏肺掏心说的话,叫屋里人算是安下了点儿心,一时见不着牛二这个人,谁的心还是悬着。
曲老三走后,云凤抹掉眼泪,显出巾帼英雄的架势,泼泼的走到灶间锅台菜板子上拿出一把冷飕飕放着寒光的菜刀,亮亮地说:“我非斩喽这鲁大虎!”小乐见了,“这女的上了茬,别上劲儿,都赶上母夜叉了!”冬至同感地说:“你瞅那春花,宁死要一女嫁二郎,咋的都不行那个?”吉盛反驳说:“你俩别拔出萝卜带出泥的瞎说,这一样吗?这叫兔死狐悲,生死攸关,能不拼个你死我活兔起鹘落吗?”大伙儿的议论,没进云凤的耳朵里,一门心思的都在牵挂牛二身上。她想了片刻,很有把握地说:“走,德哥,有个地儿,我能找到鲁大虎。”吉德问:“啥地儿,你不早说?”云凤走到门口,从墙上摘下马灯点上,杀气腾腾地冲着大伙儿,“你们去不去?不去我个个儿去!”吉德说:“不见高山不显平地,不见大江不显溪涧,这云凤平常不显山不露水的,为了牛二,豁上啦!”他叫吉盛跟大丫儿,回牛家围子告诉家里一声。说完,就带上冬至几个人,跟上云凤。
来到江边儿船坞,云凤摘下舢舨子链锚,老鱼鹰撵上来,“云凤,这些人,一个舢舨子哪行啊?大德子他们又不会划船,真是的,我划一个。上哪旮儿呀?”云凤划动船,“你跟着就是了。”
舢舨子黑天黑水的顺风顺水向下水划去。云凤心急,划的舢舨子穿箭儿的一样快。老鱼鹰在后面追着喊:“慢点儿云凤,别挂上拉网!”云凤“哎”的一声,对吉德说:“人一到岁数,絮絮叨叨的,可烦人了?”吉德说:“这江水,比海浪小多了。那海呀,无风三尺浪,小船就像一片树叶似的,漂漂悠悠的,那才吓人呢?哎云凤,咱这黑灯瞎火的上哪去呀?”云凤狠耨(nou)耨地说:“上鲁大虎家去,兜他老窝,找他老娘。”吉德说:“这事儿,他老娘能知道吗?”云凤断言地说:“准他瞎老娘的老猪腰子。鲁大虎别看他是个六亲不认的胡子,可听他瞎老娘的了,孝心!过年前,他瞎老娘病了,就齁巴。鲁大虎又没在绺子上,三叔就叫我去伺候一下瞎老婆子。我找到靠江心的有棵孤零零大杨树的柳毛通,扒开柳毛条,找到一个牲口都不走的猫屎道,远远见个棚子似的四马架子,歪歪扭扭,破破烂烂,没个瞅?那破院子雪厚的,把门窗都封上了。我扒开雪,冲窗里喊,还真有喘气儿的。费了好大劲儿扒开门,进屋一瞅,冰窖似的,墙全是厚厚的霜花,炕上坐个梳着疙瘩鬏的瞎老太婆,齁齁的拉风匣,捂个漏棉花的大棉被,白拉拉张奓的头发,冻得一抖一哆嗦的。我一摸那厚茧赃稀僵硬的老手,凉得都拔手。再摸老太婆那褶皱长着老年斑的老脸,都烫手。我想,这是真病了,还不轻?我说,大娘,你儿子叫我来伺候你,等会儿烧上火,屋子热乎了,你的病就好了。瞎老婆子拿黑黢燎光的老手,一个劲儿的摸我脸蛋子,嘴上还磨叨,这闺女摸着细皮嫩肉的呢,我儿子就缺你这么个人?我为叫老太婆开心,就逗她说,那我就给你当儿媳妇吧!瞎老婆子一下子就不齁巴了,还叫我给装一袋烟。我哪知道这里的老礼呀?老太婆抽上了就说,这烟装上了,我也抽上了,你就是我的儿媳妇了。又挪到炕梢从破柜里摸出个金镯子给我带上,说这是她婆婆的婆婆传下来的,就等这一天了,等得她眼睛都等瞎了。这一句逗老太婆开心的话,后来听鲁大虎说,老太婆还真就当真了,老问鲁大虎和我多暂圆房?这不,这些日子老太婆逼急了,我又要跟牛二结婚,鲁大虎这才下了死手。我琢磨啊,鲁大虎一定是把牛二弄到他家的江通子了。牛二家要真不答应退亲,鲁大虎也下了决心,把牛二一直藏着,叫这婚结不成?你看,这就差两天了,这不掐准了日子?唉,我这嘴呀,就是臭,这大麻烦惹的。”
“那金镯子你收了吗?”冬至问。
“我唬呀?这装烟咱不懂,那贵重东西咱还不懂啊?”
“还真的。咱这旮子,可不有给老婆婆装烟这一说法咋的。烟一装,就算儿媳妇认了老婆婆了。这还是满人留下的老规矩呢。”
“要没这个茬儿,鲁大虎敢有这个胆儿?鲁大虎他知道,这事儿叫三叔知道了,他往老太婆那擓一推,三叔也得给面子,要不你瞅三叔那么为难呢?三叔叫鲁大虎救了命,还是在老太婆那养的伤呢,伺候半拉来年呢?德哥你说,这事儿闹的,亲戚里道的,鸡窝里耍大刀喽!”
“但愿牛二在鲁大虎家里。咱就跟鲁大虎说,是曲大当家叫咱们来的,看他鲁大虎还不放人?”吉德说。
“那可没准儿?那鲁大虎要唬上了,一百头老牛都拉不回来?德哥,这事儿呀,还得他瞎老娘撒口才行?他瞎老娘王八不撒口,这事儿就难办了?德哥,你说我这命咋这么苦呢,为了不饿肚子,舍弃爹妈兄弟姊妹,跑这老远讨着了食儿,又遇见了牛二,这终身总算有了托负,可、可半路杀出个鲁大虎这鳖羔子,叫我好像从云中掉到冰窟窿里,一下子没着没落的。这牛二要有个三长两短,瞅见这江了没,我就一头扎下去,嫁给老王八,他鲁大虎也白捞毛?”
“云凤,你心肠那么好,牛二不会有事儿的。”吉德安慰地说:“你嫂子春芽儿怀个大肚子,给俺从关里老家这老远,邮来她贪黑起早绣的鸳鸯被俺还没热乎呢,就送给了你俩,你忍心说那些丧气话呀?这鸳鸯被可有说道。在《古诗十九首》中这样说的,‘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你嫂子这心思,够一说吧?”冬至说:“这还不明白,鸳鸯是成双成对,喻义夫妻。嫂子想啊,她不识字,只有以物示人。德哥呢,一见这鸳鸯被,就会想起她。骆宾王《从军中行路难》有句记思情怀的诗,‘雁门迢递尺书稀,鸳被相思双带缓。’德哥把心爱的鸳鸯被,转赠给牛二和云凤,那是寓意深长啊!”
“就冲这鸳鸯被,就冲德哥的心思,牛二也不会有事儿的。”云凤划着桨,眼里闪着灯花,“从打碰见德哥哥仨,咱就时来运转,没了苦,净喝甜水了。哎德哥,嫂子生个啥呀?”
“哼,是早该生了,得有两三个月了吧?”吉德显得尴尬的侷促,“俺这些日子忙活的,倒忘了拍电报了。嗨,这该死的脑袋!啊,生带把的,俺留后了。生丫头,俺有酒喝了。生啥,不管俺叫爹不是?”
“哈哈德哥你倒想得开。”冬至说:“那要生了,咋的家里也会来个信呀,这,不该呀?”
‘是啊?’吉德搁心里画开了魂,揪揪的,‘这不该呀?’
“丫头,前边儿黑乎乎的,就是江心柳毛通了。”老鱼鹰在后面紧划两桨,追上来提醒,“再往前走,就是火烧江了。”
“爷爷知道了,这就到了。”云凤不耐烦地说:“我算知道了豆角为啥挨掐,老弦子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