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门口,吉德和小鱼儿下了爬犁,急步双双扑跪在殷张氏的膝下,落下了劫后重逢的悲伤眼泪。殷张氏俯下身子,一手搂一个,老泪滴在吉德和小鱼儿的头,慰藉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柳月娥搀起吉德,拿手绢抹去吉德脸上的泪水,温柔地说:“总算完完全全囫囵个的回来了,不要伤心了。心儿,叫爹爹!”心儿扑在吉德的大腿上,“爹爹,胡子没敢咋的你吧?”艳灵搂着小鱼儿,“小嫂,那狼窝,吓都吓死了,你娇喏喏的,这胆啊,巾帼英雄啊!大哥多亏你照顾了。”小鱼儿瞅瞅殷张氏,对艳灵说:“你那大伯哥呀,那心宽的,能揣下个黑瞎子,狼窝里都能把你吃喽!我呀,一天天心揪得粘豆包似的,七上八下的。他可倒好,吊在悬崖桠杈树上,也能笑着逗你乐。嗨,我算领教了你大伯哥的能耐了。”小鱼儿边往院里走边对柳月娥不落礼数地说:“月娥姐,这些天可够你戗的,提心吊胆的,还有个小家伙哭啊闹啊的,我心里真有些过意不去。”柳月娥嗤溜一笑,“妹子,你就别挖苦我了?你个大家闺秀,都能不顾死活丢下吃奶的孩子,陪伴着咱当家爷们,那才是千年佳话呢。你还惦记你那心肝宝贝的大龙,给喂了没有啊,换没换尿褯呀,牵肠挂肚的,多难受啊?我呢,深山老林小门小户的,看黑瞎子长大的,却没胆,窝在家里躲清静,说出来都寒碜!不管咋的,我得谢谢你照顾心儿他爹。我那天送你一走,我这眼泪就止不住,断肠人送断肠人哪,这心就像叫蚂蚁啃嘬似的,天天盼你们平安回来。有天,大龙拉了我一身,我都没觉得,还悠呢。亏大梅呼嚎的,才没磨唧一身。哎,妹子,你还得好好谢谢虎头的媳妇,人家掐咂头省下奶水,喂你的大龙。”小鱼儿听了,眼泪在眼圈上转游,“到了,进屋快看大龙吧!要是瘦了,你撕我的脸?”
吉盛搂着吉德的脖子,好像生离死别多少年了,哥俩脸贴脸,嘟嘟囔囔唠个不停。
爱灵牵着殷张氏的手,骟不达的问殷张氏,“娘,大哥和鱼儿嫂子,咋不勒俺呢?最想他俩的,除了俺还有谁?他俩要不信,俺扒开心给他俩瞅瞅。娘,俺可真伤心了。大人是最不可交的,喜欢靠前,不喜欢啦一脚踢开,不勒不理的,晒你的麻秆儿,俺这回算知道啥叫骟人了?”殷张氏跺着小脚儿步,瞥一眼爱灵,嗯哪一句,“哟!哦?瞅俺老姑娘,这小心眼儿,能认针了。酸楂蘸糖葫芦,心还都酸酸的直炸牙!大人有大人要唠的嗑,你小孩伢子,狗撩棉袍子大襟,还挺能挑理(里)的呢?好了,别歪歪拉拉的了。待会儿,俺说说你大哥和你鱼儿嫂子,为你出气,咋样?”爱灵还是不悦地学着弄不太懂的歇后语,说:“娘,你别狗挑帘子,耍嘴把式了!你就偏心眼儿?俺是啥呀,也就是一瓢泼出的水。女孩儿能咋的,烦都烦不过来呢,还会说大哥?瞅你一见大哥,这哭的,那泪流的,把眼皮都泡肿了。俺要叫胡子绑了去,你淌的肯定是大鼻涕!”殷张氏眯眯笑着问:“那咋说?”爱灵脆噌地说:“甩了呗!”殷张氏点下爱灵的脑门儿,“你瞅这小蹄子啊,瘸子屁股歪歪腚儿,看长大了你咋找婆家?谁娶了你,还不一天叫你歪歪死啦?”
吉德和吉盛拉开门刚迈腿儿,吉德问吉盛,“你小姨子呢,人小心大着哩?”吉盛往后努努嘴,“那不,撅嘴驴,能挂个油瓶子?”吉德忙回身,冲殷张氏笑笑,忙抱起爱灵,在粉红小脸上亲了一口,“爱灵,想大哥没有啊?”爱灵抹把吉德亲过的脸,抹搭地说:“不想你?那才怪呢!”吉德哈哈地瞥下殷张氏,“嗬,谁惹俺小公主生气啦,看冤屈不小啊?”爱灵扳着吉德的头,“大哥,你别苞米棒子净扯鱼皮了?俺生的是你的气哟!你说,这些天来,谁最想你,最揪心呀?”吉德逗着爱灵,“噢,谁呀?”爱灵说:“你摸俺的心窝,还有谁,俺呗!”大伙听爱灵小孩子的话,乐着进了柳月娥的院,“爱灵,你这当小姑姑的,咱看看你大龙小侄儿去,好吗?”爱灵拍着手,从吉德怀里出溜下地,“小姑姑哄大龙玩去了!”抢在众人前跑进屋。芽芽儿和小德小姐俩手拉手的在后面追着喊:“小姑姑等等俺俩啊!”
吉德刚要迈门坎儿进屋,二掌柜陪着崔武来了。牛二、二娃跟在身后,两眼红红的,直搧鼻翅,闷着头,一边一个搂着吉德。吉德湿着双眼,紧紧搂住两兄弟,拍拍互相安慰一下。吉德撒开牛二和二娃,紧紧握住崔武的手。崔武双手摇摇扽扽着吉德,端详半天,才说:“大少爷,你吃苦了!我这镇长没当好哇,还上了唐县长的圈套。要不二掌柜上山,险些要了你的命。”吉德抖着崔武的手,“要不镇长大人在唐县长面前斡旋,保全了沈家冈的难民,俺还窝在旮旯里不敢回家呢?你尽力了,俺谢谢你!”说完,俩人拥抱在一起,默默地流下友情的泪。然后,吉德又搂住二掌柜,泪如雨下,“二叔!”二掌柜以长辈的口吻说:“大少爷,大老爷们了,有泪不轻弹,啊!”吉德抹把眼泪,破涕而笑,把崔武和二掌柜让到小洋楼的客厅里,大梅脸上挂着笑,沏上普洱茶,很礼貌地让了让,就走出了客厅。
“几个月这都,大梅这身板还这么标板直的,彪九这也不行啊!”二掌柜瞄大梅走出去,拿茶碗盖篦篦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吹了吹,嘘了一口茶,首先说话,“大少爷,你这一票可值银子喽!这要是吉大钱儿,成百上万吊,得拉一大花轱辘车带拐弯。不仅惊动了县太爷,好悬还没引起三绺胡子们的大火并。官匪、胡匪搅在一起,憋足的火,一下就点燃了。这导火索就是你啊!官兵剿匪死伤上百号人,三个绺子的胡子也死伤百八十号,你能安然无恙,真是祖上积了德,你人德行好,还有崔武这个贵人帮衬。”
崔武谦虚而遗憾地说:“二掌柜,你别嘴吹毛嘘呼我了?我是大姑娘坐轿不知咋回事儿,就是一门心思想救回大少爷。‘呼’大少爷被绑票;‘哗’官兵警察包围了德增盛;‘呱’捧唐县长剿匪;‘哇’劝唐县长别剿匪;‘刷’撒鸭子逃命;‘堀’扎进沈家冈;‘哈’大少爷回来了。这都跟做梦似的。短短几天,这镇上,一会儿醢塌地面的冰雹,一会儿倾盆大雨,一会儿刮倒树木的狂风,犬吠鸡跳墙的,赶上一年经的事儿还多。大少爷为啥遭绑,我最后是猜磨透了,都是一个‘吏’字腐朽所致。唐县长借所谓的暴民事件,捉拿大少爷才是真谛。这才有了七巧猫讲义气绑票,实则救人。上演了一出混战好戏。草上飞义勇破官兵。穿山甲诡计想趁火打劫灭掉仇敌草上飞。鱼皮三多谋善断劫杀穿山甲。如没有鱼皮三这一棋子,黑龙镇一场浩劫难免。草上飞噩运难逃。鱼皮三危在旦夕。穿山甲混世魔王也撑亁坤。省府就会大动干戈,旷日持久的战火,生灵涂炭,还不知几时休?这样一个局面,你能说是巧合的偶然吗?我看没那么简单,这里还有鼓捣,是叫大少爷永远的在黑龙镇销声灭迹。我听说杉木一郎就在四处活动,这人笊篱下的很深。邓猴子也没闲着,扒着笆篱子的空,伺机而动,还想逃出牢笼,东山再起。殷明喜你大舅,当上了县商会会长,劈了几斧子,踢开了头三脚,这就出门不回来了。扔下个‘龙墩’,空着,弄得个东兴镇镇商会会长兰会长趁机上钻下跳,再加唐县长偏袒东兴镇商会,老想争夺回县商会名头,这又由县公署呈文三姓道尹公署及吉林省省长公署、吉林省实业厅,要求县商会属权归东兴镇商会。县商会改为黑龙镇商会,亏上边明查,饬令维持现状。嗨,这头又抓、又绑票、又暗杀、又火併,图稀个啥呢?我到现在心里还是鬼划符,没弄懂,老摽着个劲儿。我是这么看的,这是黑龙镇各种势力积怨矛盾的大暴露,是个‘利’字在作纵。大少爷,你这块肥肉,谁都红着眼,伸着舌头,都想欻上一口哟!”
二掌柜放下茶碗,“这我是知道草上飞的为人。七巧猫整这一下,草上飞不拿哈子也得拿哈子。先前就管大少爷索要两万块大洋,要买军火,扩充势力,大少爷一直借由子嘎着没给。这回是扛不过去了,从哪方面你都得拿这笔钱了。人在他手里,不讹点儿嘎麻,那草上飞多暂干过空手买卖。钱到手,饭到口,还完全了一个义字。崔镇长,你姐夫就没跟你说,他为啥抓大少爷?”崔武忙辩解,“姐夫?不把姐姐当人的人,能好好待敬他小舅子吗?爱屋及乌,你懂吧?我和他是两路人,驴头对不上马嘴,这不你也知道吗?我试探问了多次,他牙口缝没欠,就是瞒我不说。”二掌柜显出不客气的样子,又在耍皮子,“话是这么说,可谁能信啊?在外人眼里,你可是石榴裙下的娇娃,大篷莲下的权贵,说啥说呀?哈哈,你猜的没错,还真是那样。沈家冈那伙难民,在老家遭灾,官府逼捐逼税,交不起,就抗捐抗税,惹怒了官府,要以暴民拿人问罪,就全族大逃亡,上了咱这噶达,遇见大少爷和你这好官,救了他们。协查的公札,不知是有意还是疏忽,叫县上童书吏楞压了一年多,这不知又咋翻腾出来,唐县长看有文章可作,拿鸡毛当令箭,借这事儿,非要拿大少爷一个包庇罪,图谋搞掉大少爷。这事儿,叫七巧猫无意中在西街酒馆听童书吏说的,就上演了这一连串的救、捕、追杀大少爷的一幕。这事儿,多亏了七巧猫,打翻了唐县长的如意算盘。要不大少爷叫唐县长抓去,就不是两万块大洋那么简单了,这下面的戏,唐县长想咋演就咋演了。”吉德说:“七巧猫从王福那儿打听清楚,回来证实了二掌柜的说法。抓的警察局长包三全都抖落出来了,内情就是这样。”崔武气的啡啡的,拍着大腿,“阴谋!大阴谋!”吉德说:“崔镇长,你是懵懵懂懂的闯进了沈家冈,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事儿和沈庆礼有关,可又吃不准。其实,你去那会儿,沈庆礼早得到七巧猫的信,做了应对准备。实在不行,就拉上马虎力山入伙。七巧猫也还是不放心,带人连夜赶到沈家冈。这是唐县长没抓人,这要抓人了,你能坐在这儿喝茶了吗?”崔武说:“我就觉得这里有事儿,直接把沈庆礼介绍给了唐县长。可他明知进了虎口,倒沉得住气,不露一点儿声色,竟能待得下,咽得下饭,喝得下酒,睡得着觉,走了还说了一车的感激话。我姐夫这人损得狠,闷闷地可有老猪腰子了。我又劝、又哄、又谝、又骗、又套的,楞是啥屁没整出来,还吓唬我说,要不看在孩子他舅的份上,早刷我的大马勺了!你们瞅瞅,我就看不惯他那官痞的熊样儿,对上边三吹六哨,对下狐假虎威,对个个儿亲戚也耍两面三刀。我姐拿一百个心思待他,他半拉眼皮挑都不挑,还挑三捡四的,这也不好,那也不对的。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不待敬。我******摊上这么个姐夫,是倒八辈子大血霉了!有了事儿,还得替他背黑锅,揩屁股,捡挨骂,他情不领道不谢的。还楞说是他大灯罩罩着我,要不上边早黑了我。咦,我倒得倒贴他了?你们说说,这哪还有公理可言吧?他县官到我眼皮底下抓人,竟瞒着我这个现管,这不欺上瞒下吗,啥玩意儿?啥事儿都讲个人心换人心,可我和他能换个仨瓜俩枣吗?这回叫草上飞打得屁滚尿流损兵折将,还不知对上边咋吹牛哨子呢?屁蛋砸下来,还得用我脑袋顶着。你们啊,该咋的还咋的,这炕灶窝的火叫他窝着去。灶王爷不管这个,你们可不能一曝十寒啊哪?资本原始积累阶段,每个毛细孔都渗着鲜血和腥风血雨的考验和挣扎,听拉拉蛄叫不种庄稼,听张三叫不养孩子了?别怕,有事儿咱馇咕着办,不怕斗不过他。”二掌柜从嘴上拿下烟袋,瞅着崔武,“像你姐夫这号人,天塌下还能吃能装。对好人来说,叫城府;对不好的人来说,叫阴险。唐县长刚愎自用啊!认定沈庆礼不知他要抓他的事儿已透风了,这才拿沈庆礼的汤丸子,泰然自若。这层鼓皮捅破,这鼓还用敲啊?因此说,唐县长也是个人材,处事不惊,沉稳应对,难斗啊!唐县长这么整治大少爷,事出有因啊?从邓猴子被蹲了笆篱子,买好叫殷明喜当会长,也就是个顺水推舟,送个空人情。殷明喜当上会长不尿他,断了他的财路,他能不恨吗?有火往哪刹呀?殷明喜的关系网错根盘结,他瞅着都打怵,那就拿嫩瓜吧。大少爷也是对唐县长不恭,不送礼,不上供的,早得罪了唐县长了。唐县长就想敲山震虎,杀了老虎,猫这个师父还不乖乖垂手称臣啊?”崔武抹眼一眣,疑窦初开的瞟下二掌柜,“啊……这殷会长眯着不回来,这猫是等耗子出洞还是……”话锋一转,“就唠到这儿。快到年关了,你们最忙,我就小鬼不耽误阎王爷的事儿了。别忘了,今下黑儿,我做东,再找几个对撇子的,给大少爷压惊!二掌柜你叫上钱匣子钱百万,我就不知会了。”吉德也没推迟,和二掌柜,乐呵呵地把崔武送到大门外,看崔武上了马,才转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