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真说着了。六八,事事发!哈哈……”胡六走着,和忙着挖雪打道的熟人扯着,就到了老白杨树前,“老爷,这棵树几个枝儿大点儿,可树杈有老鸹窝呀?”姜板牙瞅瞅,几只老鸹在窝巢前后上下的跳窜,不畏人的坚守着个个儿的窝巢,“就绑这儿吧!天下乌鸦一般黑,叫老鸹守护着民国旗,很好嘛!”两人拿冻麻爪儿的手,绑好了旗,呼啦啦的。胡六抠抠的,从裘皮大氅兜里抠出一张黄草纸来,举到姜板牙眼前,“老爷,还有这个,叫挂旗时念道念道。”姜板牙斜眼兜一眼,哼,“这是经文啊还是啥咒语呀?念!”胡六“嗯哪”一声,“‘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以建民国,以进大同,......”姜板牙抵着打眼的寒风正眯着眼专注听着,突然没声了。他疑问地嗯一声,张开眼皮,盯一下胡六,眼神带着责问,‘完了?’胡六奓奓两手,两眼神向空中够着,“呜,像小鬼扯的,刮飞啦!”姜板牙顺着胡六的眼神向空中望去,黄草纸悠呼呼的撕拧着像撒的买路钱儿飞向老天。姜板牙唉一声,无奈又疑惑地晃晃头“这,啥兆头呢这是?”胡六也纳闷地说:“是啊,我也没拿秃噜啊?嗖,就飞啦!这兴许,天意吧?”姜板牙鬼画魂地往回走,又回身站下瞅瞅,青天白日满地红,啥意思呢,叫姜板牙既陌生又似乎看到点儿啥希望的旗帜,叫大风徕得“哗啦哗啦”的山响。几只老鸹很滑稽的像护旗卫士在旗帜前踟蹰彷徨、徘徊,不时站下仰视着,对着侵占它们窝巢的旗帜“呱呱”叫着,和旗帜的“哗啦哗啦”响声,鸣奏着合旋。
“哎呀,这场大雪呀不知全圩子有多少人家遭灾,不有没有压坏的房子,冻死牲口的。老规凿子,要是咱的租地户,没交地租的就再熥一年吧!”姜板牙艰难地迈着脚步,望着茫茫的一片白,念叨着。胡六溜须拍马地对姜板牙说:“老爷就心肠好,老赒济穷人。”姜板牙心虑重重地说:“你胡六子不用拍我的马屁,我这也是巨擘(bo),对逋(bu)租的,你能咋的吧?地还是要有人种吧,瞅着撂荒,那不白糟践地了吗?可这全圩子纳捐才收几户呀,可咋整?这原本吧,指望年景好,到年根儿把陈欠下的地租收收的。这又遭了雪灾,老天咋就这么不长眼呢?胡六子你说,这旗一挂,就变了个天?”胡六说:“那可不咋的。这旗,就是谁占了这地盘的标志。就像咱地桩一个样儿。”姜板牙说:“要说这大帅对小日本也不薄啊!路权、矿权,还有这地权,驻军权,没少叫小日本嘎达去,也没少挨人骂?小日本咋属狗的,翻脸不认人呢,炸火车,这不恩将仇报忘恩负义吗?狗揍!狗揍!”胡六慰藉地说:“狗咬耗子,你生那闲气干啥,犯不上?我说你这破村长啊,你都那么大岁数了,就别干了。豆饼,上挤下压的,图稀个啥你?再说了,你奉军里有两个当旅、团长的儿子,你就不干村长谁还敢欺负你呀?天老大,地老二,你怕谁呀?催捐纳税的,人都叫你得罪净了?”姜板牙横眼瞅下胡六,“你懂个屁!不当这个村长,交纳捐税,咱得多交多少啊!没落头,我扯这个,你别磨牙了?”
到了埋在雪下的家门,姜板牙看着劳金们挖雪打道,又看看露在雪外半截炮楼,似想起啥,问胡六,“哎胡六子,这更倌儿也没露面,炮楼里布哨的炮手也没露头,是不是昨晚黑一看下这大雪,都偷懒妥滑睡觉了?那喂牲口的,这牲口拖磙子打场累一天了,也该给牲口添夜草啊?哎,还有咱家那群狗,这圩子上百多条狗,咋一个也不见,都叫雪捂了?”胡六听姜板牙问的挺叨骨头,搁谁也得这么想这么问哪,你是管家嘛,管的就是这事儿,不问你问谁去呀?我这昨晚黑赶着和老账房合账,才没回家,这蹚上这场好多年罕见的大雪,这些勤杂劳金,如果不是睡觉了,早应该发现下这么大的雪,吱会姜板牙或我一声啊?那就只有一解释,看下大雪了,没啥事儿,个儿丁个儿到年根儿,手巴叉缝里都夹上俩小钱,就聚众摇色子喝酒呗,这是姜板牙夜晚最为恐惧而绝不允许的。我是管家,得先替这些人搪塞一下,就跟姜板牙打下马虎眼,要不姜板牙怪罪下来,也是我这当管家的不是。胡六想到这儿,对姜板牙说:“老爷,这些值夜勤的人,备不住躲雪捂在屋里了。哎哎老爷,那、那,狗!狗!”这一岔,姜板牙眼睛顺着胡六指头指的方向一瞅,背风一面,一群狗,在一粮囤檐下,像给粮囤檐儿围圈毛茸茸的围脖儿。姜板牙大板牙一嗤溜,笑着似有一语双关的意味,“狗东西,倒挺奸!”胡六想,这就算挨了姜板牙指桑骂槐的骂,逃过一个尴尬的追究,也算合算,“不管咋的,先把各房住的人弄出来。这雪捂的溜溜严,一点儿气儿都不透,时候一长,别捂死了?”胡六一听,忙想耗子拉木锨扯托,借机溜之大吉,“老爷,我这就去关照。”
胡六溜走后,姜板牙见一个叫矮矬子的小劳金头,从马棚那清出的小道儿走过来,叫上来,问:“马棚那里咋样儿?”矮矬子抽抽挂在唇上的清鼻涕,“老爷,马棚结实,没压塌。牲口都没咋的。”姜板牙又问,“那喂马的老于头呢?”矮矬子说:“没见着。槽子空的,看样是没人添草料?马棚火炕摸一把也冰凉,没人攮灶坑。草料房我也看过了。铡的喂马谷草,喂牛的豆吻子,切的炒糊豆饼,瘪高粱,瞎苞米,都弄得齐齐棵棵的,不差样儿,就是哪也找不到老于头?”姜板牙怀疑的问:“那能哪去呢,不会又是和喂猪、鸡、鸭、鹅的丑婆搞到一个炕上去了吧?”矮矬子瞄下姜板牙,诡谲的一笑,“他俩平常就是好瞎打打浑,有没有那巴掌事儿,也是大伙闹着玩儿把他俩往一块堆儿哄哄。”姜板牙追问:“那你说老于头一个孤老鳏夫,能哪去?下这大雪,能回他儿子家那破窝棚吗,你说?”矮矬子似有难言之隐,低头扫了姜板牙两眼,就是不吭声。姜板牙觉得矮矬子瞅他的眼神怪怪的,像有啥话要说,又咽了回去,就砂锅璺开磕,“矮矬子,你有啥怕的?你怕他一个老于头,难道就不怕老东家我吗?你要知情不举,有意包庇,等我查出来,扣你的工钱,你个个儿掂量掂量吧?”矮矬子抹了姜板牙一眼,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老爷,不是我不说,我是不敢说。我说了,老爷你一准肯定生气,那我不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够人了吗?”姜板牙指着矮矬子的头说:“你说、你说?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蜜蜂不破肚儿,保密(蜜)!”矮矬子赖薅薅地说:“要是这样,老爷,那我就说了?昨晚黑儿,我半夜起夜,就听炮手住的借彼儿屋里,有老于头儿、更倌儿、几个炮手,吆三喝四,吆五喝六的,喝酒摇色子。入冬后,自庄稼拉上场院打场,隔三差五就弄一把,也不老整。有一回,高老炮输了钱,耍赖不给钱,老于头儿急眼了,和高老炮干了起来,高老炮拿枪要崩了老于头儿,最后叫大伙拉开了。”姜板牙听了,气哼哼地一甩达,丢下矮矬子,“嘎吱嘎吱”碾着雪地往圩子里走去。不管天咋变,姜板牙还是一村之长,他要看看灾情。
姜板牙看着烟囱的排向,走往南街。那佃户居住最多,房子也最差。
一道上,姜板牙看着家家户户都忙着自扫门前雪,心里却想着矮矬子说的事儿。这事儿追根儿,都是打里儿骡子管家胡六松了套。归根到底,还是我这老板子心慈面软,手头鞭子扬的不硬实,叫毛驴不尥蹶子打了喷嚏。这年关,粮食入仓钱财进库,是一年看家护院最吃紧的关卡,岂能容得猫爪子打立正不管耗子把围墙盗洞成塞子眼儿漏风呢?这官府追税逼捐,贪官污吏狗腿子勒索,胡子蟊贼夹枪带棒勒大脖子,最提心吊胆没准头的还是担心死敌王福打家劫舍,再来一把八年前的一手,搭上小老婆投桃报李才救出宝贝疙瘩的姑娘。咋整治这些不懂王法的劳金,杀猪不呛气管子得往心窝儿上攮,才不会出第二个王福这样的仇敌。胡六这个钻进咱肚子里的蛔虫,没等你屎拉呢,他就警觉的玩泥鳅。嗯,抻一抻这事儿得。蝈蝈会叫,蚂蚱会跳,天云不稳,人心浮燥,弄不好蝈蝈蚂蚱蹦锅台,找沸水烫澡,再多一个王福,不用吃了就兜着走了。亮是发在煤油灯的明处,黑是躲在灯下的暗处,谁能瞅清谁呢?这点上,还是蹲下来吹灭灯,咱都黑下来,抹下眼来看。
“哎呀这不是村长大哥嘛,巡察呀?”姜老财从刚挖出的雪沟底的小道儿台阶登上街上,迎面刚好碰上五百年前是一家钓鱼愿者上钩姜太公姜子牙后人已出五服的本家大哥姜板牙,拄着木锨把看看姜板牙又扫下四周,哭穷地说:“这场大雪可够人呛的了啊,我家牲口棚压塌了,把个大青骡子压断了脖颈子。我瞅骡子那样子,没救了,你就等来家吃肉吧!”
这姜老财也是个有产有地的富裕当紧日子过好攒家底儿的土财主,家里有一百多垧生、熟地,租出七、八十垧地,干吃一垧一石的地租。个个儿家里又雇用了几个扛长活的劳金,开犁、下锄、开镰,也雇些打零工的。丑妻近地家中宝,种了二十多垧挨着圩子的好熟地,打下的粮食,除家用外,也拿些到市上串换点儿买铧犁片、换锄杠、打马掌的零用钱,剩下的一年替一年的全囤在粮仓里,防欠备荒,老怕挨饿,也是饿怕了。他总念叨的经是,少攒钱免灾祸,多囤粮心不慌。还有一点儿,粮荒饿死人,钱荒害死人。这粮价再贱,有物在。这钱毛了,揩屁股都拉后门。因此,谁想打他粮的主意,那就赶上要他的性命一样难。这种癖好的病根儿,还是他家老爷子好钱不好粮给他落下病根儿的。那年,春旱秋涝冬天大雪不开情,绷着钱罐子遥哪买不着粮,最后老爷子搂着钱罐子空着肚子走了。姜老财在镇上有个小米铺儿,也就是捣腾家里那些陈粮倒出囤子好装新粮,算不上做生意,不买只卖,手指卷煎饼,自产自销。
姜老财人还算老实,可就那磨磨叽叽的劲儿,谁见谁头疼。谁家要是赖着不交地租,他就整天泡在人家炕头当老爷子,也不挑食,你吃啥他吃啥,你不吃他也不吃,多暂把地租磨叽到手拉倒。所以,大伙背后给他送个好听也挺雅致又贴铺陈的绰号,粑粑腻!姜板牙就十天不吃不喝,也不愿见着他。
“那你就赶紧杀了吧,省得死了,淤血发腥膻,那肉就没个吃了?”姜板牙不怨搭理地看着缩着脖儿搂着锨把抱膀儿操着袖的姜老财说着,“那骡子肉也不好吃,谢口!我想好了,那也不能白扔喽,送人情吧!劳金,我那还有几家租户摊灾摊病的,宰了给他们大伙都分点儿。这快过年了,还不乐不得的呀?”姜板牙听姜老财这一说,点着姜老账说:“你个老财呀,真能整事儿,自个儿不愿吃,啊,有不嫌乎的。你比咱那姜老太公强多了,懂恩柔,知下鱼食儿,不像姜老太公抠门,想叫鱼咬钩,干拉,连鱼食儿都不想下。”姜老财趟地归垅,猪脚不叫猪脚,问“蹄”,“村长大哥,你这刚扯旗,咋又多派那么多军捐呢?这一垧地才收一两石的租子,去了官家地税,你再多派一成的军捐,咱们还剩个屁啦?如今奉票、吉大钱儿、吉大洋、哈大洋叫小日本的金票挤兑的都啥样了,官府还雁过拔毛驴过薅尾巴?人家都说,奉票比刮风还毛的快。连那唱莲花落都唱说,‘不怕天,不怕地,就怕奉票买东西,花花奉票印两面,出回大恭撕一半。’现在离咱这儿远处的地,收粮拉不起,收人家的都是吉大洋,你叫咱交‘大光头’,那不是强人所难吗?十块吉大洋纸票,才兑换几个‘大光头’,那地租这么一瞎衔哧,不尽给官家赶网,咱们这一年不白抓挠了吗?”
姜板牙听着姜老财诉苦,姜老万也瞄着走过来,“村长大哥,你说叫我们照月亮牌上的日子,二十三小年交齐捐款,咱篙哪出啊?我那几十垧破烂荒地你是知道的,也就占个数,都穷亲戚啥种着,谁都嘎巴你,我也没捞头,你按地亩整,那我不吃大亏了吗?哼,实在没法,咱就挺尸了,你叫警察来抓好了。蹲几天笆篱子,能顶捐,我也干了。我******就是裤兜啷当个硬不起来的一根棍儿,要谁能拔了我那玩意儿,我就当姐儿酒肆侍女去,一个月还挣七、八块大洋呢?”姜板牙捋捋山羊胡儿上的哈霜,对姜老万说:“这回是民国开头的第一笔军捐,耗子拉磨盘,沉的大头还在后头呢?这回上头好功,可是下了死令,谁不交,真有可能叫警察署拿绳绑了去。你还别犟,叫你啃两天窝窝头喝凉水泡的冻萝卜条汤试试?你以为那噶达是享福的地儿,七碟八碗伺候你呀?一天拳打脚踢是家常便饭,还得举洋镐一刨一个白点儿的冻土块儿修官道。最后,你还是躲不过去,得捐!这要给你弄个缺胳膊少腿的残废,我那弟妹可咋整?那么嫩绰,我这老头子都眼馋?”姜老财一抹眼儿,“你拉倒吧,一个香香你都拉胯伺候不了,还有这花心?你要有兴趣的话,要不哪天我把韩寡妇给你拉扯拉扯?那小娘们可野,又骚性,逮着没够,一宿准叫你拉猫尾巴也上不去炕?”姜老万谝哧,“哥哥,你可拉倒吧,拉扯啥呀?咱村长大哥可不打野食儿,净吃家里的。这些年,你听村长大哥****狎妓了?你别埋汰咱村长大哥了,搁是你呢?哎村长大哥,说真格的,我那捐能不能宽延宽延?”姜板牙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叫苦,我跟谁说去,还不是拉裤兜子个个儿擦呀?我这一千多垧地,还不知咋整呢,也是犯愁?咱们乱死岗子里找祖坟,个人顾个人吧!你是抱孩子跳井,还是拉‘包婆’上炕奉献老婆,个个儿想辙,不交看是不行?我听大儿子尚文来信说啊,为了中东路路权,拿这笔军饷,像要和老毛子开战。”姜老万说:“那路离咱这老远,谁借着光了,拿钱打仗找咱们了?你都没法,咱更是亚麻扒皮儿,白杆儿一个?嗯,那只有羊毛出在羊身上,谁租地谁摊点儿吧!阎王爷洗澡,谁也别说谁,都光着身子吧!”姜板牙说:“你俩还妈的好过点儿,我又叫曲老三猴猴上了。说是怕有贼心的人惦记咱们,守土保家,添枪支买子弹,关我多要两千块大洋的保护费,这笔钱我还能往你们身上再摊了吗?自认倒霉吧,谁叫我是村长了呢,我掏腰包呗!曲老三说,他在凤翔太平沟那擓,过去慈禧的胭脂地,跟人嘎伙弄了个金场子,挣俩钱儿,全得瑟在这买枪买子弹上了。都说到这份上了,那咱还说啥,桦皮川这块地盘属他的,你就是一碟小菜,不吃你吃谁呀?这要是草上飞的黑龙镇地盘,他还不比曲老三邪唬啊,不讹你一万?咱们哥们同根不同命,你俩看见没有,咱南头圩子边边儿那些趴趴的四马架,连烟囱全都叫雪给捂没了。那都是租我地的租户,马架子肯定压趴架不老少,那还能不伤人?用不了两天,就得有来向你栽钱的,你能瞅着他们冻死饿死?人都死喽,这地明年开春谁种啊?没法子,谁让咱们这擓缺人手呢。你哥俩唠吧,我得到南头转转了。”姜老万说:“村长大哥,我本家大嫂子吃斋念佛,都把你念成了活菩萨了!”姜板牙回头说句,“我要成了活菩萨,你俩省了磕头了。”
姜板牙歪歪咧斜的一步碾出个深深的脚窝,走一段,回头再想找到个个儿踩的脚窝窝儿,哪找去啊,全叫可口灌的老北风刮起的烟泡漂上了。
姜板牙绕绕嚓嚓的,支支的两大板牙都冻木张了,又咕囔了一身细汗,才揣咕到了圩子边儿上。他搂起眼皮,顶着打眼的大烟泡扫视着,挖出窄溜溜的一个小道就是一家的门口。一眼下去,姜板牙真看到了有几家墙倒房塌的。他顺道走进了一户人家。贴墙根儿,清挖完雪,三间大坯房,露出东一撇子的半拉房脸儿,西间房塌了半拉架,破窗框还斜歪挂在歪斜的墙坯上。靠墙三尺来宽的空地里,鸡鸭鹅嘎嘎咯咯的围着要等年根儿才没命的一口躺在地上的大肥猪旁,鹐着、出溜着,砸死前吃食沾挂残留在猪头上的食物残渣儿。
歪斜的破门一拉开,姜板牙被一股溷和的烟气和雾气呛得一闪身后退了一步,又哈腰顶着烟雾气迈进黑黢黢的屋里,一脚踩上硬硌撅的一个东西的上面,好悬没踩秃噜了。他低下头一瞅,又一口死猪明晃晃的摆在地当间儿,旁一口锅冒着热气,灶口呛出烟燎着火。这时,里屋门开开,探出埋埋汰汰的一条娘们的大腿,又很快缩回去关上了门。门又“咣当”大开,从里面跌跌撞撞地闯出个老爷们,四十不到三十啷当岁,一脸的连毛胡子,肮里肮脏的一身青粗布棉袄裤,破皮靰鞡都打着补丁,再加上奓奓挲挲的一头花白的头发,显得过早的有些苍老和憔悴。
“啊呀呀老东家,这老大雪咆天的,你老人家亲自催租,叫俺哪过得去呀?罪过!罪过!小的给你老人家赔罪了。”这人说着就要下跪,姜板牙忙阻止,“李福啊,咱一个圩子住着,你看我多暂上门讨要过租子啊?”李福忙着点头哈腰的“那是那是”,就搀着姜板牙进里屋,“我是出来看看。对你们这些逃荒过来的人家,我不放心。房子盖时就将其将巴的搭巴上的,这大雪,我估摸就够呛,我从我房子里爬出来,就转悠到这噶达瞅瞅。果不其然,真叫我猜着了。你有啥难处尽管说?租子嘛,今年交不起就明年呗!拖不垮的债,留得住的情。这年头都不易,富有富的难处,穷有穷的活法。李福,房子塌了半拉架,砸着人没有啊?”李福让让的叫姜板牙坐在炕沿上,操着袖,抹了下鼻子,“老东家,好悬喽!俺俩闺女睡那西屋,后半夜就听‘窟嗵’一声,‘哗啦啦’,‘吱吱嘎嘎’地响动,俺那俩闺女蒙圈了,都没来得及披上衣服,就披头散发死牙赖口没好动静地叫呱呱跑过俺这屋来了,吓得俺都塞糠了,我跌三火四的跑过那屋一瞅,傻了眼了。老东家,还算好,托你老人家的福,没砸着人。就猪圈压塌了,把两口准备拉巴拉巴卖了,换钱交租子的大肥猪捂死了。这下曝天打伞,凉快了!这没指向了,还求老东家再宽限一年。这要不是我屋里的闹一场大病,拉下饥荒,就今年这年景,咋的也吃穿不愁了。大凤她娘,不出头的熊玩意儿,老东家来了,别磨不开搁门后猫着啦,你咋的也得冒个头啊?老东家,俺这娘们面子矮,不敢见生人,见了你老人家,她更完犊子****?”姜板牙理解地笑笑,“有那样的。脸小,猫月子。”
大凤娘仗着胆硬着头皮,咧着一口大黄牙,从门后像半干泥鳅似的筋拉筋拉拧出来,羞人答答的叫了声“老东家”,就躲到雾气缸缸的外屋去了。
“这败家娘们,算是死孩子屁股没整了?”李福盯着大凤娘的后身儿吵骂一句,又指指委在炕梢被垛旁的两个大丫头对姜板牙说:“啊老东家,这是俺的两闺女。凤头牡丹脸的,鸡窝身子的命。扎小髽髻那个叫大凤,十七了,还没聘彩礼呢。那个扎小辫的,叫二凤,十六了。她俩可挨尖儿了,就差一个多年头。还有俩大小子,叫大石、二石,取多打粮的意思。一个十四,一个十二啦。俺叫他俩去圩子东头找他大舅、二舅了,好帮俺把那两口死猪褪巴喽,弄到庙会上,还能叨咕俩钱儿兴许?”姜板牙瞅瞅大凤和二凤,就是没扎咕,人长的透着俊气和机灵,就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啊!”李福看姜板牙夸他姑娘,也不知咋说了,“是啊,孙悟空七十二变,咋变还不是个猴?猪八戒三十六变化,咋变不也是猪,还能变哪去,这就是命啊?”姜板牙说:“李福啊,屎壳郎备不住能变花大姐,就看你想不想变?这两丫头本来就是花大姐,你是没好好搁眼看?这么大个两丫头,在家闲着干吃饭,不如我给她俩踅摸个营生,挣俩钱,也好添补添补家用不是?”李福愣了愣,不会是拿我闺女顶租子吧?姜板牙不是那种人哪,看他往下咋说,“那敢情好了老东家。嫁人吧,俺还没看好人家?种地吧,倒能帮俺两口子一把手。这大冬天,就干闲着喽!反正也不识个字,做些粗活啥的还中。你老看着弄,俺没的话,你老要相中了呢,就领回去,当个使唤丫头啥的,俺瞅还行?”姜板牙点头,问:“你们是山东哪噶达的人哪?”李福说:“俺是掖县的。不有那么句话嘛,黄县嘴掖县腿,俺是一个人推独轮车过来的,跑了大半个东北,最后在咱圩子落了脚。大凤她娘是此地人,纯牌的臭糜子。她娘家人都在这圩子里,就那老赵头儿,你不认识?”姜板牙啊,“你是老赵头儿的大姑爷吧!那可是老实巴交的老庄稼把式,个个儿和两个儿子侍弄三、四垧地,也就糊弄个鲫鱼将供嘴。可就一样儿,跟我似的,有时好抽那一口。反正他还控制,手头宽裕就弄一口,脚丫子紧梆了呢吧哒吧哒嘴就过去了,没弄上瘾。李福,这咱就不算外人了,你也算咱姜家圩子的上门女婿。我瞅你也怪招人可怜的,媳妇又家中褦(nai),你俩姑娘正是水性杨花的年龄,出去混个好日子,将来也有个着落,你也省一份心。我想帮你把你俩姑娘送到镇上……”李福听这儿,一嗤溜眼珠子,‘还真打俺的话来,老剥皮?俺就饿死,你也甭想拿俺姑娘顶租子?’“我姑娘府上去。这不咱们是知根知底的自家人嘛!再说了,我那姑爷你也听说过,是个小黄县,也是你们山东人,不也好处不是?你要认为行,你就叫你姑娘去。要是不行,你舍不得,咱就不去。这好说,由着你?啊,你再琢磨琢磨,跟姑娘馇咕馇咕。这工钱,少不你的,好说。就说到这儿,我还得出去转悠转悠。啊,你这又遭灾了,可先拿工钱,你说个数就行。咱不还价,这工钱我出。”姜板牙刚起身迈步,李福瞅瞅两姑娘,大凤乐滋滋地瞅着她爹,李福心中有了谱了,忙对姜板牙说:“老东家,俺愿意。俺俩姑娘也愿意。”李福又给俩姑娘使个眼色,大凤、二凤出溜下炕,“老爷,俺俩愿意侍奉小姐一辈子。”
姜板牙一瞅下炕低头站着的大凤、二凤。那一站,个还挺高,杨柳细腰的秀溜。人虽腼腆,可长的是眉是眉眼是眼,一个字,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