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德咽下口中的粉条子说:“转轴大爷,这些事一时半晌说不清,等有闲工夫慢慢扯。不过,有句要紧的话,俺得先跟您说。咱是生意人,买卖还得做下去。俺哥仨儿这回出去就是蹚路子去了,咱不能捧着金饭碗要饭吃吧?那还不让人笑掉大牙,让小日本看笑话吗?俺就是要置这口气, 这才关里关外跑达一个来月。俺这一走达,天下的事可没场说去了?老蒋忙着起内讧, 你打我,我打你的。小日本忙着抢热河,咱这噶达才消停喽!等小日本腾出手来,松花江下游这一大块儿,早晚的事。俺眼见那小鬼子杀人哪,那真是不眨眼哪!小鬼子恃强凌弱,也不把咱中国人当玩意儿呀?抓来也不问青红皂白,枪口顶上热亮盖(脑门)上就开枪呀,真惨哪!唉,咋的也得活呀?俺说句实话,小日本在咱这噶达多待一天,你就别想伸直腰喘匀气儿,这亡国奴的气可咋受啊?俺想想,都憋得慌,心里沉甸甸的。”
吉德说不下去了,忙端杯呷了口酒,老转轴子也听傻了,眉间皱着肉蛋儿,一声不吭,木木地瞅着吉德发呆。老山炮烧锅掌柜的拎瓶酒,抓耳挠腮地凑过来,一屁股坐在老转轴子旁边儿,大着舌头问:“哎大少爷,跑这一趟,弄点嘎麻啥的没有啊?”吉德说:“咋说呢,反也算没白跑?”老山炮犯愁地说:“大少爷,你说咱这老山炮销的多火呀!在东北这噶达一叫山响,谁不竖大拇哥呀?小日本这一折腾,酒卖马尿价,这还整不出去呢,愁死我了,眼瞅着要关门歇业了。你说咋整,我还欠钱庄一屁股债。头些日子,松木二郎来找我,要兑。妈呀,这节骨眼上,打死我也不能把烧锅兑给他呀,那我成啥人了?再说,我这点祖业兑给日本人,我死了咋见先人哪,那不是臊先人的脸吗?”老转轴子当啷来一句,“你败乎喽就对得起先人啦?”老山炮急头甩脸地说:“我败乎啥啦?老山炮酒是我这一辈儿整响的。这不就这么一说嘛,这有你哪缸哪碴呀,你倒狗急跳墙了?”老转轴子也不知哪来的邪火, 涨着滚圆的肉脖子,大吼大叫地喊:“俺急你娘的腿?你愿咋败乎咋败乎,管俺个儿屁事?****不知香臭,那是松木瞧得起你,过五过六,你都是人家的,还张口闭口祖业祖业的呢?你瞅着,过这村没那个店了,你䞍等着搂个酒坛子饿死吧!”老山炮也来劲了,呛着说:“老转轴子,你跟松木狗连裆似的,不就捅捅咕咕地卖点儿日货吗,犯得着你生这么大牛脾气吗?我就不兑给松木,气死你,你咋的?”
小转轴子和小抠儿听见后,兔子似的跑过来,不由分说地上去就给老山炮一杵子,老山炮拎起酒瓶子,就照小转轴子头上削去。吉德没拉住,吉增在旁,用胳膊一搪,把酒瓶子磕了出去,摔在地上,打得粉碎。小转轴子脸吓得土灰色儿,脑袋都缩进脖腔里头了,端着膀蹽出老远,回头瞅时眼珠子还在哆嗦。
掌柜们纷纷过来拉架,劝说。
老转轴子还蛤蟆似的,气鼓鼓的直喘粗气。小转轴子被众人拉着,还骂骂吵吵地直往上上。小抠儿帮狗吃食的,也骂骂咧咧, 一个劲地怂恿着小转轴子。二掌柜和事佬地劝说:“有啥大不了的,不就话赶话,针鼻儿大小那么点事吗?老哥,老弟,别怄气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闹得脖粗脸红的,也犯不上?看在俺的面子上,和了吧!”小转轴子把脖子上的肥肉抻出筋,逞强的咒骂:“二掌柜,你别和稀泥,老山炮那狗嘴能糊住吗?俺爹那是为他好,他都当驴肝肺了?俺从今往后就不喝他的酒,让他的烧锅烟囱长草当雀窝儿,锅炉做他的棺材!”
吉增揉着胳膊上的大紫疙瘩,凑到小转轴子跟前说:“哎你还嘴硬,要不俺替你摚这一下子,你还能站在这噶达说话吗,早脑袋开瓢见阎王爷去了?哪凉快你上哪待着,别蹬鼻子上脸?小抠儿俺可警告你, 为虎作伥,你看热闹不怕事儿大咋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儿?”小转轴子和小抠儿,叫吉增这么一镇唬,缕顺条扬多了,不敢再咋呼了。
吉盛刚才没把黑眼珠吓掉喽,咂巴嘴都是苦味,人好似架在半空中了。他惨白的小圆脸儿赔着笑,搂着老转轴子肉脖子哄着说:“大爷,别生气啦!看你这脸上的嘟噜肉都哆嗦了,怪让你三侄子心疼的。来,坐下,三侄子替山炮大叔给你赔个不是。俺给你倒上杯酒,你要喝喽这事儿就一了百了了。你要是不喝,那你还是在生三侄子的气呢?”老转轴子虽心里还窝着火呢,但又觉得这火发的不明不白,为的啥呀啊,都是小日本闹的。看吉盛给他台阶下,就坡下驴吧,一仰脖,把酒喝了下去。二掌柜趁势,拍拍搭搭,把老山炮拽到酒桌前,也弄了杯酒递到老山炮面前,很不客气地说:“你给不给俺面子?喝了它!”老山炮烟囱脾气,气来的快也消的快,瞥了一眼二掌柜,刷地一下子,把酒灌进嗓子眼里。
吉德见机行事,又分别给老转轴子和老山炮的酒杯倒满了酒,自个儿也倒上了,然后举杯说:“两位前辈,今儿个这火咋点起来的呢?应该怨谁呢?小日本!当今这个世道,谁心里不窝着一把火呀?说没处说,道没处道.借题发挥呗!无碍乎发泄一下心里的郁闷。这郁闷由哪而来呢?生意清淡,生意难做!走投无路,焦头烂额,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靠山山塌,靠树树倒。爷们们哪,怨天怨地有啥用啊?咱们要吃要喝,要生存,要养家糊口,又要顾及国格人格,咋办?咱们不要窝里斗,要攥成一个拳头,多点儿花花肠子,多点儿鬼门道,多点自信心,多点自尊心,多点民族感,才能不受小日本的欺负和欺辱。古沙门岛,逼出八仙过海,各显其能的神话。咱们共奋,就是蓬莱仙境了。俺这回出去,琢磨一个道,啥道呢?小日本不能把咱们都掐死吧?谁的人多?咱们啊!谁是主人?还是咱们啊!这不结了。这大厅里都是咱生意人,一家子不说两家话,生意还是要做,而且要做好,要做出一个爷们样来!都说打鬼子,手无寸铁,咋打?吹气行吗?打鬼子也得有本钱。逗嘘家雀儿还得下点儿米粒儿是不?咱商人都穷得屁眼儿挂铃铛,叮当响,咋打鬼子?就咱不亲自上阵打鬼子,也得为那些上阵的出点儿钱出点儿力吧!搁啥出啊,不能瞪眼说瞎话吧?咱商人会啥呀?会赚钱呗!咋赚哪?小日本它反对做生意吗?俺没看出来。那就好。咱们不能自个儿先胆寒喽!做着看,看着做,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俺哥仨儿这回已闯出一条路子了,和老买家、老卖家都接洽上了。山炮大叔的老山炮酒,不愁没有销路了。老买家主动找上俺,让俺捎个话给你,老山炮还要响起来!”众掌柜听得眼直心开花,脸上乌云变彩霞。掌柜们情不自禁地鼓起掌,呼哈噍嚎。吉德举杯高喊:“转轴大爷,山炮大叔,来,跟大侄儿干一杯吧!”老转轴子和老山炮相互盯着瞅了一小会儿,哈哈大笑地和吉德碰了杯,喝了酒。
吉德哥仨儿和彪九还没到家门口,一大帮孩子就叽叽喳喳地像燕子似的迎了过来,“爹爹爸爸,叔叔大大”叫个不停.
吉德抱起五龙,在白白嫩嫩的胖脸蛋儿上,左右亲个没完没了。大龙、二龙、三龙、四龙挓挲小手,直往吉德身上够,“爹爹,爹爹,抱抱俺!”
吉增搂住心儿的头问长问短, 芽芽拽着胳膊,一口一个“二叔”地叫着。
吉盛一手抱着个媛媛,一手领着个茵茵,嘻嘻哈哈朝觍个显怀的肚子迎过来的艳灵走过去。
彪九大咧咧的从挺着大肚子的大梅怀里接过儿子,亲着孩子的长瓜脸说:“小子,亲亲爸爸!”孩子说:“爸爸,给宝宝带啥好吃的啦,要不我不亲你?”彪九瞅着大梅说:“这臭小子,啊,长进性了,知道讨价了?好,宝宝亲爸爸一口,爸爸给你奶糖吃。”彪九和宝宝都如愿以偿了。
吉德和孩子们呼呼啦啦地走到宅门口,春芽,柳月娥,小鱼儿三房姣美的太太迎候着。三位太太打扮得庄重俏丽,一色儿的旗袍,白、兰、红的地,点缀着梅花,百合,玫瑰三色花。春芽千年珊瑚万年红的越来小脚阿娜,显得丰满富态,透着古典俊美的风韵;柳月娥细腰丰胸,显得娟秀端庄,透着纯朴无华的艳丽;小鱼儿漂亮玲珑,亭亭玉立,显得俏皮可爱,透着乖巧伶俐的时风。小鱼儿娇柔地迎上前, 嬉笑地从吉德怀里接过五龙说:“瞅你乐的傻样,想家了吧?快屋里去!”春芽笑着问吉德:“上大舅那儿去了吗?”还没等吉德回答,柳月娥抢着替吉德说:“他呀,春芽姐你瞅他那样,准打大舅那噶达回来的。”吉德哈哈地对柳月娥说:“小蛔虫!”
美娃跟进门里去的大伯子吉德和小叔子吉盛打声招呼,就和落在后面的吉增对上了眼光。俩人儿从眼神中,窥见一斑,窃到了对方的凄苦和尴尬。第一个儿子小胖得场病死了,这后生的儿子小胖也夭折了,眼下膝下无子,成了他俩儿心病。自打这后生的小胖没了,经过一阵子痛苦的磨合,虽然俩人又和好如出,蝴蝶鱼一样成双成对,鸳鸯戏水,但美娃还是没有再怀上。吉增虽表面上不以为然,但“无后为大”的心结一直折磨着他。美娃从再次失子的哀痛中,渐渐解脱过来,规劝吉增戒烟寡欲,好好做买卖,她一定要为他生个好儿子。可事不随人愿,几个月来,一点响动都没有,他俩悲观失望,心灰意冷了。太阳没了耀眼的光芒,月亮没了皎洁的清亮,俩人儿迷迷茫茫的稀哩糊涂地混时光。在人面前总觉得矮半截儿,抬不起头来。美娃有心想让吉增再娶一房,可吉增死犟,愣是不捋那份胡子?美娃好言好语相劝,那更是老达子唱戏,白搭工夫!美娃左思右想,大哥吉德家孩子多,想过继过来一孩子,和大哥一商量,大哥大加赞成,要哪个随便挑。小鱼儿就不那么爽快了,扭扭捏捏地最后算吐口了。但过继哪个,小鱼儿掂来掂去,又哪个也舍不得了。虽然说没出老吉家,那也是自个儿身上掉的肉啊!最终,小鱼儿两手一摊,叫美娃自个挑,挑哪个算哪个,凭天由命了。美娃考虑来考虑去,就选中了排行老二的二龙了。可这事儿跟吉增一说,他噗楞涮角的愣愣眼珠子,说啥死活不干。吉增心里也不是不愿意过继一个孩子,他心里有余悸。他卜卦求仙,都说他命中克子。费劲弄戗的把大哥的孩子过继过来,好了好,要是真给克死喽,那可咋说呀?要是把这话说给美娃听,她准会说,‘那咱就抱养个姑娘吧!’那还不拉不了,还是没后。费劲拔力的,图稀个儿啥呀?吉增琢摸来琢摸去,想起那句俗话,“侄儿门前站,不算轱辘汉!”俺没后咋的,老吉家那么多孩子,老吉家没绝后就行呗!美娃再提起过继的话,吉增就拿“侄儿门前站,不算轱辘汉”这句话搪塞她,美娃拧不过他,也就暂时放下了。
今儿个,他俩看大哥,三弟儿女成群的样子,未免有些心酸,美娃眼眶里擎满着泪花,一步一步地走向吉增,双手搂住吉增的脖子,抽抽哒哒地哭泣上了。吉增强装笑脸儿,轻轻地拍着美娃的后背,半真半假,半开玩笑地安慰着说:“别哭!美娃.侄儿侄女的,不也是骨肉吗?再说了,咱还年轻,说不准哪下子就捂吱正道喽,生个大胖小子啥的。嗬嗬,这一个来月憋的,今晚黑儿,你好好刷刷奶桶,俺给你灌一桶好奶,准让你喝个够。可有一样啊,不许漾奶哟!”美娃让吉增几句骚嗑,逗得噗哧地笑了,在吉增脖子上轻轻地咬了一口, 害臊地说:“没羞没臊的,你个骡子你,能憋着你,不知跑多少回了呢?”吉增推开美娃,指着天说:“天地良心,俺要跑一次,天打五雷轰!”美娃讪笑地说:“准是大哥看的紧。”吉增嘿嘿地瞅着美娃傻笑,美娃也会心地跟着傻笑。
“笑什么呢,二叔二婶!”突听嘎吧啷当脆的小女孩声音,吓了两人一大跳,两人扭头一瞅,小德连蹦带跳地挎着书包跑过来,甜甜地瞅着他俩,连珠炮地问:“二叔二婶,俺爹呢?你俩咋不进院呀,在这里傻笑个啥呀?”小德这一问,吉增边傻笑边说:“小德,你问你二婶。她、她傻笑个啥?”美娃笑着拉过小德就走,“小德,别理你二叔,他疯啦!你爹,还在屋里等你呢。”小德回头瞅瞅吉增,喊着“二叔,快进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