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增没有马上进宅门,倚在门口一棵大垂柳下,抚弄垂到肩上的柳枝,回想这趟出门的艰辛和危险。殷明喜大舅,自打修城墙救孙二娘摔伤康复后,一直心事儿重重。皮行的毛皮厂,因没有原料歇工几个月了。苏四存放在碾子山附近村里的皮货也不知咋样了,殷明喜一直放心不下。吉德猜出了老人家的心事,重提闯荡一次的理由。殷明喜权衡再三,最后敲板儿,哥仨儿带着彪九和苏四,揣着家伙儿,由虎头赶车送到了江沿码头。
码头虽然冷清, 但人还是不少。火轮是松花江开江的第一班船,只能开到离哈尔滨还有一百多里地的窝子屯,在往前就有日本兵和吉林治安军把守了。吉德等几个人,在火轮上还碰上了面包房的艾丽莎,是巧合的邂逅吗?这个拿着东省特别区教育厅厅长签发的上面印有民国党旗国旗孙中山头像理工学校工程学毕业证书的白俄姑娘,放弃在哈尔滨俄人办的大公司里工作,不知为哪般,来到黑龙镇涅尔金斯基小小面包房已有几个年头了。单纯小姑娘已变成成熟大姑娘的艾丽莎,从检票人手里接过护照,手抖着苏联领事馆签发的褐色布面小本本(法文写着“护照”,但封面的俄文却是“居住许可证”。这种护照对不愿回苏联的人,只是起到为了求得苏联领事馆的保护作用。)笑着对吉德说:“我随父亲列奇诺夫来中东路持的是沙皇政府的护照。十月革命,我又成了无国藉的白俄流亡者。父亲在中东路复职,我和父亲又在苏联领事馆重新登记为苏联‘萝卜(表皮红里面白)公民’了。”吉德风趣地说:“那你也革命了呗!”艾丽莎神秘的一笑,美丽的大眼睛溜着吉德,抿嘴说:“我要革你的命!”一路伴行,在窝子屯下船, 上了码头,就有赶脚的马车拉脚,谈好价,上了车。
吉德向老板子打听道:“老哥,瞅你挺老实的,胆不小啊,敢往虎口里头闯?”老哥说:“有啥怕的。我一个庄户人,能捞俩儿青蚨(古代神话传说中蝉大小的昆虫,指铜钱)就捞俩儿青蚨呗!”吉盛问:“那你就不怕小鬼子,他们凶不凶啊?”老哥抹耷拉的乜斜着眼说:“老弟,你上茅楼子臭不臭啊,你不也得去嘛!”吉增觉得这个人挺格楞子,又蔫嘎又刺头,就像秋黄瓜。
吉增递给老哥一根老巴夺,又点上,老哥抽一口说:“这玩意儿没多大劲,抽一口甜啦吧唆的,还是咱那老蛤蟆头够味,抽一口,那才叫哏儿呢!”吉增说:“听老哥口音,一口臭糜子味,不像此地人哪?”老哥不那么酸了,收拢了提防心, 敞开心扉地说:“嗯哪!咱瓦房店人!乍冷眼儿,咱以为你们是哪个绺子上的呢。听来听去,你们像似做买卖的黄县人儿。”吉德说:“不错!老哥耳聪目明啊,这行当闯荡有些日子了吧?”老哥不屑一顾地说:“有啥呀,朝里有人好做官,阎王爷脚下的小鬼哪个不贪哪,何况咱还有护身符呢!”吉盛天真地问:“老哥,你个乡巴佬,朝里还有人哪?哪个神仙开的护身符啊?”老哥说:“你小子,别狗戴帽子装人,狗眼看人低?你们知道哈尔滨才有多少日本兵呀,不到几千人。剩下的全是******狗腿子,投靠日本人的吉林治安军。咱那大舅子是师长,让军长像小脚女人包脚布一样裹了进来,他心不甘,玩起了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把戏,和小鬼子兜圈圈, 当面阿谀奉承,背后脚下使绊子,只要是咱们人,有事儿求他没有不帮着办的。你瞅瞅这些拉脚的,都借了他的光。他给我写的护身符可灵了,那些大兵一瞅见它,赶上皇帝圣旨了,‘呱’一个黑瞎子打立正。妈呀,头一次吓了咱一大跳,往后就心安理得,不以为然了。”吉盛有些小孩儿体性,大着脸说:“老哥,能不能让俺开开眼,见识一下那份‘圣旨’啊?”
庄户人没见啥大世面,背阴凉蘑菇没露过脸,愿意显摆得瑟,老哥忙解开二棉袄扣襻,把手伸进棉袄里鼓捣老半天,才从怀里拽出一个小红布包,打开红布包后,露出一块叠得四四方方的黄茔纸,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展开,笨拙的几个毛笔字,映入大家伙儿的眼帘,还有一个大红戳戳。他脸上绽开出得意的笑容,很大方地递给吉盛,“老弟,你识字儿,瞅瞅上面写的啥玩意儿?咱是个睁眼瞎,目不识丁,连自个儿名都不认得。”吉盛恭恭敬敬的接过这个被老哥吹嘘得神乎其神的圣旨,一看,没把舌头笑飞喽!
大家伙被吉盛笑毛了,吉增扯过圣旨一看,也笑飞了眼珠子。吉德莫名其妙地从吉增手里拿过那张黄茔纸,一瞅也憋不住了,差点儿笑掉了下巴。老哥可给笑晕了,忙从吉德手里夺过那份圣旨,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没看出啥明堂,就愣眉愣眼地瞅着吉德问:“咋的啦,有啥好笑的。这黄茔纸上到底写的啥玩意儿,让你们兄弟这么见笑,把咱都笑糊涂了?嘚嘚,吁吁……驾、驾……小哥们,快学学?”吉德绷住笑,很认真地说:“老哥,没啥!你那大舅子很逗,但写的都是大实话。写的是,‘妈的,王八蛋!通通放行!’哈哈,逗不逗?”老哥听后也憋不住大笑,“哎呀,哈……嗬、嗬嗬,咱那大舅子,斗大字不识一土篮子,能写出这几个字就不善了?”吉德说:“老哥,这叫歪打正着。你想啊,师长都是杨木竿子挂暖瓶了,有那么高的水平[瓶],那些当兵的,能好哪去呀?你写的文绉绉的,谁认识啊?”吉盛说:“那不如直接画个王八下个蛋,前边画个门,那不更一目了然了吗?”吉德虽然脸上挂着笑,心里可是翻江倒海地犯起寻思,老哥这张路条瞅着可笑,用处可大了去了。如果去碾子山运送那批皮货,要有这么一张路条,那可少了很多麻烦,方便多了。
吉德望了望西沉的大火球,又往远处原野瞅瞅,冰雪融化的大地,漏出黑黑的胸膛,几头野猪悠闲自得地拱着刚刚松软的泥土,找食吃;几只狍子,傻拉巴唧地啃吃着刚冒锥儿的小青草,不时地东张张西望望,一溜大马车呼嚎的走过,一点儿没有引起它们的兴趣和恐慌。坑洼不平的泥土道,急溜拐弯地伸向夕阳里。
老哥再没有闲心东扯西拉地唠嗑了,抡着大鞭子,大嗓门地吆喝着牲口,三匹白马撒欢地颠喝上了。日头爷疲倦地隐入远山里, 火红火红的夕阳晚霞,映衬得大地万物像着了火,一片红通通的镶着金边儿。马车拐过一片桦树林,前面出现了一个镇子。
老哥说:“这个镇子叫二郭镇,很早以前,是郭姓两个兄弟最早落脚这噶达的。”镇子笼罩在晚霞的余辉里,缕缕炊烟盘旋在镇子上空,形成了一个元蘑似的盖,久久地不散。马车到了镇口,破城门前站着四五个大兵,横眉冷枪,注视这一大溜马车。老哥吆喝住牲口,蹦下车,手往怀里一揣掏‘圣旨’,热情地和迎上来的大兵打招呼,“马班长啊,辛苦啦,验看‘圣旨’吧!”马班长闭目哈嗤眼地问:“老哥呀, 跟咱兄弟别扯那个, 瞎子戴眼镜多一层嘛!咱们也不是一天半天了,处的。咱这也是没毛蛋找茄子提溜,扯那王八蛋干啥?家有老小,这不打糨子糊屁股,自个儿找的吗? 老哥,都拉些啥人啊?上头有话,要严查抗日分子。哈尔滨这一带,这些日子可不消停了,杀了不少日本鬼子。小鬼子当官的火了,把军长整去好顿撸,都撸成紫茄子色儿了?这不,一级熊一级,到咱这小兵嘎子,拳脚是轻的,我们连里还毙了两个。这噶达,原来才一小队日本兵,现在增加一百来号人了。”老哥忙说:“马班长你放心,咱拉的都是……” 马班长说:“得得得,快走吧!能咋的,大不了卷铺盖走人呗?这帮狗吃食的活,汪汪咬谁呀?”老哥点头作揖地说:“哎哎哎,多谢啦!”
放了行,过了关卡,吉盛心里还是胆突突的,战战兢兢的问:“老哥,这不进了狼窝了吗,咋待呀,还不让狼给掏喽呀?”吉增没好气地说:“得得得,就你那兔子胆,进鸡窝也得吓出苦胆来?跟你媳妇睡头一宿,弄出点儿喜来,还吓得哭了一夜,瞧你那点出息,也不知像谁?老吉家咋出息你这么个‘豹’?”吉盛气得要发疯,臊得满脸通红,正要伸脖吼叫,一眼瞅见几个鬼子骑兵跑过来,吓得把一肚子气咽了下去,缩下脖,蔫帖地堆着膀儿,恐惧地瞄了一眼吉增。彪九和苏四瞅着,憋不住抿着嘴乐。吉德若无其事的朝天翻愣着眼珠子,盘算着心事儿。老哥一扔屁蛋子,坐在车辕上,回头对吉盛说:“老疙瘩,别怕!这帮狼崽儿还没黑透心,装腔作势罢了。做做样子,给日本人看呢。要不动真格的,搜一搜身,你们带的家伙儿,早露馅了?抓起来,吃饭家巴什还能保得住啊?”吉德听后一愣,忙问:“老哥老哥,你咋看出来俺带着家伙儿呢?”老哥吆喝着牲口,狡诈地一笑,“咱一搭眼就瞅出来了,要不咱咋把你们当胡子了呢?你们哈腰拿东西,别别扭扭的,不敢正身,向一侧欠着身子,又没揣羔子,不别点啥能那样子,像掉腰子似的。”吉德佩服地说:“老哥真是鹰眼呐,这点破绽都没逃过你老哥的眼睛?”吉盛忙补充说:“火眼金睛,赶上孙悟空啦!”吉增抹搭下吉盛一眼,“咸淡滥话可赶趟了,一到真张,扁屁都没有,你说可咋整?” 苏四搭讪着说:“三少爷脑子可活泛了,比炮仗捻子还来的快!那回,有个老猎户拿几十张狼崽子皮来卖,三少爷逐一验货。验完货,三少爷恭恭敬敬,谦谦虚虚,问那个老猎户。‘老人家,狼和狼狗是同宗吧?如果不是咋区别呢?’老猎户满脸的褶子,红得一道子一道子的,就跟刀拉的似的,忙自嘲地说,老眼昏花了!俺把几张死狼狗崽子皮当狼崽子皮了,对不住了少东家。要是换了我,准气那个老猎户一个半死?” 彪九搭茬儿说:“唉,这人呐,都说比鬼精。脚臭你别当众脱鞋呀,哎,偏不?愣弄出来个献媚邀宠来,你们说可怜不可怜?要是身上插几根鸡毛,见了风,还上天了呢?” 苏四挂不住脸了,气哼哼地说:“彪九老弟,你别放屁拉响不着调,阴阳怪气的干啥呀,咱听着瘆挺慌?我就划魂了,你端的饭碗和咱一样,何必呢?” 吉德不高兴地说:“别闲嘎搭牙了? 咱们带的家伙真有点悬, 要不老哥和大兵熟头巴脑的, 咱可要吃大亏了?”
一队大兵慌三迭四的迎面跑过来, 吉德收住口, 等大兵过后, 压低声音说:“咱们都动动脑,得想个法子。枪还是要带的, 得防身。咋带?囫囵身,没处藏没处掖的。一搜,啥熊**不漏喽!大家伙儿先琢磨着, 一会儿落下脚, 咱们再呛咕呛咕。”十几个日本兵, 排着整齐的队伍, 肩上扛着带刺刀的三八大盖, 打头的枪上挑着膏药(太阳)旗,气势汹汹地跺着方步,“咔咔” 地走过来.。老哥忙跳下车, 向一旁拢住打里儿的马头, 把马车靠到一边, 让过日本兵, 才又赶着马车上路。
吉盛一副狼狈相,双手抱着头,掖在脖子下的袄领子里。
马车来到一个破烂不堪的大车店门前,杨木的门柱子,腐朽得不像样子,东倒西歪;两扇榛棵子扎成的门扇,豁牙露齿,咧歪在两旁;院内空空如野, 没见停放一辆马车,显得阴森森的, 冷嗖嗖;院子化得稀淌哗啦的,马粪马尿散发着骚臭味,直打鼻子;正北面,一大溜土坯茅草房,年久失修,墙上抹的黄泥,脱落得像斑秃似的,露着土坯块儿;房上的茅草,跟退毛狗似的,圪瘩溜丘,露着扒泥;窗户上糊的窗户纸,窟窿巴眼,吹着小喇叭;房门大敞四开,屋内黑洞洞的,没有一点光亮;东西两大溜马棚,茅草盖半截墙,扭扭歪歪,眼瞅要倒了似的;一口大井,柳冠斗子撇在一边,井沿上的冰像草帽顶子,有一尺多厚, 表面化得像冻豆腐似的疏松;一长溜饮马木槽子, 七裂八半的, 根本无法装水。
老哥把马车停在须微干松点儿的地场, 扭头朝屋里喊:“哎! 老曹头, 快出来接客呀! 你叫老蒯大腿压住了咋的了你?”这会儿, 才见屋里有点儿亮,一个老头, 一瘸一拐地答应着走出来, 瞪着眼说:“你穷嚷嚷啥呀你?这死地场你还没来够啊?”老哥边卸着马套边说:“你杵撅横丧啥呀,像吃枪药似的。我给你带来几十号人, 你不高兴咋的,装啥装啊? 快让你老蒯和两个姑娘烧灶做饭,弄点可口的饭菜。再把那酒烫得热热的,客都饿蒙了。快叫伙计打水饮马, 都渴了一道了。”吉德一伙人, 呼呼啦啦下了马车, 还不见老曹头挪窝儿,老哥可急了,“老曹头,你咋地啦,还杵在那干啥? 快招呼客呀!”这时, 后面的马车也陆陆续续地进了院. 一下子,死气沉沉的院子喧闹起来了。
混熟的老板子们,七嘴八牙的上赶着和老曹头打招呼,问长问短。老曹头眼睛直勾勾地含着泪花,木木地戳着,喃喃自语,“都完了!都完了!” 大家伙儿忙围拢过来,又惊讶又奇怪地打量着老曹头,老哥急迫地问:“老曹头咋的啦,眼泪巴嚓的。这才几天呀,咋这样了?挨人欺负了?咋不见桂花梨花呢?大贵二贵两个伙计呢?大娘咋不露影啊?快说呀曹大爷!” 老曹头两行老泪“刷”地下来了,“哇哇”地扯着嗓子悲伤地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