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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3章(1 / 1)

春芽儿屋里还亮着灯,柳月娥盘腿坐在炕桌前陪着春芽儿,在洋油罩灯下做着针线活儿。春芽儿拧拧灯芯钮儿说:“这灯油不掺水了咋地,灯捻子老爆花,还老吱吱地响。一拧大点儿,你瞅这烟,黢黑黢黑地直燎玻璃罩,都燎黑了,一点也不好擦。月娥,瞅你眼睛趋趋的,往炕桌前凑凑,那么好看的眼睛弄成眯缝眼儿,可咋整?” 柳月娥没停下手里的活儿,往前委了委屁股说:“春芽儿姐,这就不错了!这洋油可难淘咕了。咱在家当姑娘那会儿,在那深山老林里,哪有啥洋油啊,豆油都吃不上流儿,点灯就用咱自个儿熬的狼油,那味才不好闻呢?天太凉就凝了,用的时侯,得抠出来,在火上重新欢一欢,才能用。再啥油都没有了,就点松树明子。那松树油子味才大呢,呛得都不敢喘气?那油烟子,‘咕咚咕咚’地往上冒,戗得都不敢睁眼睛,那眼泪哗哗地往下淌。” 春芽儿杀着芽芽的衣服裉儿,善意地挖苦说:“俺说的呢?瞅瞅你那眉,你那眼毛,你那眼仁儿,透黑透黑的,敢情是油烟子熏的。可那脸儿,咋没熏成黑包公那个脸呢?越熏倒越白净了,跟扒皮儿煮鸡蛋似的透亮,细发的,像擦了一层粉。要是那样,俺宁可熏熏去?” 柳月娥也逗着说:“你要再熏熏,非熏成白眼狼不可?还不把当家的独占了去呀?” 春芽儿拿浪浪的眼神抿了柳月娥一眼,笑嗤嗤地说:“你个小荡妇,是不是瞅当家的搂小鱼儿睡觉,你也刺挠了?拿老姐当鲜羊肉,开涮!明下晚儿,你好好捞捞,谁让俺是父母包办的呢,一面没见,头一宿两人儿啥说话呀,六神无主的,生油炸生茄子,糊拉半片的也没尝出个咸淡油盐儿的,生米就揍成了熟饭。”柳月娥一稀溜,“还没说啥,板凳腿,豁子嘴的。”春芽儿一笑,“那老疙瘩,扯的可招笑啦?你虽是老爹做主,可也有情有意的相处了几天,不至于像俺似的吧冷手抓冷馒头?小鱼儿是新派人儿,小姐的出身,长得俊儿,情流水似的,胆子又壮,会说会道,又会耍贱儿,能拢住当家的心,龙精一滩儿一滩的成了龙子虎崽儿,俺个丑鸭子,你老姐有点残汤剩饭就行了,饿不死!”

柳月娥哀容动语的说:“春芽儿姐,咱姐妹咋就看好一个人儿了呢?我爹当初就知道当家的已娶你了,可他临终前,还是信咱任儿,非把咱嫁给他爹。当初他要挡一挡,咱也不能别着他不是?嗨,一棵大树,提溜三个莲藕,还有一大帮葫芦籽;一条藤蔓,错根盘节地暗暗缠绕,情意绵绵;紫蔷薇小花,已依蔓儿长成。女人呐,可怜又可恨。咱们姐妹之间还好,没啥埋汰事儿,都能有谦有让的。如果有一个奓毛扎刺儿的,后院可要着火喽!” 春芽儿后悔地说:“俺当初要是跟当家的来这儿,也不会有后来那些事儿了。俺嫁给他,才那啥两个多月,他就嗤缨子了。几年见不着人影,带着芽芽,侍奉公婆。这也不算啥,苦点儿累点儿都好熬,就是这下晚黑,一人对着煤油灯,空旷旷的屋子,连个说话的人儿都没有?俺就拼命干活,打麻绳,纳鞋底,纺线织布,裁衣绣花。嗨,人跟牲口差不多,马打栏猪闹圈,哪个月不有几天闹心的日子?咋整,总得睡觉吧!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折开大饼子了。你越不想想那事儿,唉,它越像招了魔似的,抹都抹不去。和当家在一起那点事儿,跟演驴皮影似的,一幕一幕地拉开了长片儿,细嚼慢咽地品味。不瞒你说,说出来都脸红。俺就那啥,就像小孩儿吃手指那样没皮没脸,那能解嘎渣吗?画饼充饥,自个儿糊弄自个儿,这里边儿,谁遭罪谁知道?” 柳月娥听了春芽儿姐的心里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咸滋滋的,好像嗓子里卡根咸菜条,咽不下,吐不出,怪谁?这是命!前世的缘分,该着咱们姐妹一个槽子抢食儿吃,吃多吃少都得认,得忍!要不争风吃醋起来,谁也没有好?鸡犬不宁的,他爹得窝多大火儿呀?柳月娥想到这儿,也像宽慰自个儿又像宽慰春芽儿,“春芽儿姐,你受的苦,遭的罪,谁不知呀?可就那个事儿,是没法子的事儿,只有顺其自然了。咱们姐妹又不能把当家的分巴喽,分身又不能分心。当家的是个情种,他对咱仨儿,哪个不疼,哪个不爱呀?要说偏心谁,咱倒没看出来。对你春芽儿姐尊重的时候多些;对小鱼儿喜爱的时候多些;对咱呢仁慈宽厚的时侯多些。你知道,咱在这世上没啥亲人了,除了当家的,还有个心儿。他俩就我心里能搁下的全部,也是支撑我快快乐乐活下去的顶梁柱。”

柳月娥说到这儿,心里有点发酸,眼睛有点发潮,忙把绣花鞋帮递给春芽儿看,“春芽儿姐,你看咱绣的梅花咋样?你这个笨徒弟,赶没赶上你这个巧师傅?” 春芽儿接过鞋帮,拿到灯底下,仔仔细细地瞅了老半天,很认真地说:“俺呢也称不上绣娘的活计。粤绣、湘绣、蜀绣、苏绣啊,那讲究可大了去了?以针为笔,以线为墨,那绣的,活灵活现。针法有仿真绣、乱针绣。就劈线都有大讲究。一根线分十六丝。一丝分出好多毛。苏绣那双面绣,就讲究藏针隐线。俺呀,这就说说。你说都说不出来?嗨,你关公面前耍大刀还早点儿,鲁班跟前舞斧子还嫩点儿,师傅俺眼前摆弄绣花针还欠点儿,你瞅这针脚儿,疏密不均,长短不匀,跟乱草似的,横七八卧的。你瞅这色泽搭配,呆板不活,凸凹不显,跟死鱼眼儿似的,不鲜不活。绣这梅花儿,看似简单,其实学问大了。俗话说,好花得有绿叶扶。可梅花独傲霜雪,待绿叶发芽它花早谢了。这就得在梅花本身下功夫,把它绣活喽,绣自然喽!这就得自个儿慢慢啄磨,慢慢领悟。绣多了,绣长了,铁杵磨成针,那就水到渠成!你想一口吃个胖子,一锹挖个井,那是蚂蚁晃大树,痴心妄想!” 柳月娥翘起屁股,隔着炕桌,够够的伸手从春芽儿手里扯过鞋帮说:“哎呀妈呀,瞧你扯拉拉尾儿这一大套,老母猪啃碗碴子,还净瓷[词] 呢!我要早知道尿炕,不如睡塞子了?净打破头楔子,也不知鼓鼓劲儿?咱这不是新媳妇坐花轿,头一回吗,哪能要求那么高,瞅下眼就行了?再说,一个穿在脚上的东西,哪来那么多讲究?**不离十,差不离就阿弥陀佛了。春芽儿姐,你不仅心巧手巧,嘴皮子也乖巧。黄县人儿,薄嘴簧舌的,就是能说会道。不像咱,拙嘴笨腮的,啥好话到咱嘴里就变味了。你没生咱气吧?” 春芽儿说:“俺哪来那么多气生?妹子,你炒黄豆吃多了吧,哪来那么多屁话?”

柳月娥端详着自个儿绣的梅花,有所思地说:“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小德呀,凋零雁儿似的,怪可怜人的。好不容易认了爹,总算是有了归宿。可她妈大丫儿,更让人揪心?出家不算出家,修行不算修行,整天耗在莲花庵里。说是陪伴师太,还不如说,躲避这个大家子。她要不恋着当家的,替小德考虑,还不早断了尘缘?她那心呐,一肚子苦水,青灯皂瓦,只有向佛诉说了。” 春芽儿放下手里的活,瞅着柳月娥说:“妹子呀,今儿个,你挑明了这件事儿,俺可一直搁在心里没说?你说咱都是女人,俺咋就搁不下她呢?总觉得她有勾引当家的之嫌,瞅着碍眼?你说一个大姑娘家家的,没婚没嫁,活生生地弄出个孩子来,这算咋回事儿吗?好模好样的,能扯这个吗?当家的也是,勾三搭四的。在这件事儿上,俺看她有点不道德。要搁俺那哈,偷汉子女人得多大脸,磨盘大不?丢死人了,早跳海死了!” 柳月娥说:“春芽儿姐,你这话就不对了。跳海?她凭啥跳海?要嫁?她理应在你之后在咱之前,拉磨淌汤,顺理成章。大丫儿,是个君子坦荡荡的爷们性格,绝非小脚女人叽嘁嘁的娘们体性。” 柳月娥东北娘们性格,信口开河,口无遮拦,顺嘴跑了马车,忘记了春芽儿姐三寸金莲,已有不能登大雅之堂之疚之愧,春芽儿已是自悔难当,我这不是疖子上扎刀子,疼上加疼吗?柳月娥自觉失言,忙收口说出原委,“大丫儿,可是个有情有意的好姑娘。在咱当家的闯关东那会儿,坐冰排漂流,多悬没死喽!要不是牛二小哥几个救了他哥仨儿,早喂松花江王八了。在大丫儿家,大丫儿精心照料,热汤热水的,缝缝补补的,才使他哥仨儿存活下来。就是伺候个小猫小狗的,还有感情呢,别说人了?他们哥仨儿,她偏偏相中了当家的。一个是当家的长的帅,能吸引人儿。另外,大丫儿不知道当家的在老家已娶了亲,这是实情。还有,当家的也是被大丫儿的真诚所打动被美貌所吸引,你又不在身边,大丫儿又知疼知热的,温柔体贴,会来事儿,有哪个男人不动心?他俩都在闹春的年纪,老在一块堆儿,牛渴马骚地,做出点出格的事儿来,也算在情理之中。你心里总有解不开的疙瘩,那可错怪大丫儿了?这也是缘分!” 春丫听后,很受感动。但又一时拧不过弯来,总觉得大丫儿伤风败俗,不守“闺”矩,狐媚诱色,乞丐鞋,破货!春芽儿徕过放在炕上芽芽的单袄,缝了两针,又赌气摔在炕上,狼哇蛮横地说:“柳月娥,不管你说的咋天花烂坠,俺认准一个理儿,没拜过堂,没给老祖宗上过香磕过头,当新媳妇头一天没给公婆倒过尿盆点过烟,就不算明媒正娶?大丫儿的所作所为,不仅败坏她家门风,还有辱没咱吉家名声?俺、俺、俺作为吉家撑门儿媳,有职有责做出公理的裁决。大丫儿,所生之女,血脉所系,容其归宗。大丫儿不能踏进咱吉家门坎半步。至于当家的在外,咋和她偷鸡摸狗,男盗女娼,俺眼不见心不烦?这个祸水,怨埋汰谁就埋汰谁去,反正不能往咱吉家祖坟上泼屎?” 柳月娥听得舌头在牙膛儿里直叫挺,牙齿咯嘣脱位,含口难吐,哽噎在喉,窒息得瞳孔放大。

屋子里静得只有洋油灯“咝咝”的响声,还有“咯达咯达” 的挂钟声,“咯达咝咝咯达咝咝” 地交织缠绕。睡在炕桌底下的大黄花猫,忍受不了这太死气沉沉的寂静,“噌”地蹿到地下,“喵喵”地蹲在地上,瞪着溜圆的大眼睛,瞅着春芽儿发出哀求的叫唤声。春芽儿操起炕上的笤帚疙瘩,气哼哼地砸向大黄花猫。大黄花猫“嗷”地穿上供奉保家仙的神龛桌子上,一爪子蹬翻了铜香炉。香炉洒着灰白的香灰和黄澄澄的小米粒儿,轱辘的轱辘的滚下桌子,又砸在了景泰蓝的花瓷尿罐上,砸碎了罐盖。大黄花猫警觉地瞪着惊恐的眼神,瞅着震怒的春芽儿。春芽儿出溜下炕,光着小脚丫儿蒯嗤蒯嗤地朝着大黄花猫奔去。大黄花猫“吱溜”一蹦,跳到里屋门外去,消失在黑暗的堂厅里了。春芽儿气着骂,“俺关里关外抱着你跑,费劲巴拉的,你净给俺闯祸,等俺不扒你皮的,骚猫!” 柳月娥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折个儿,大黄花猫这么一闹腾,她心里倒松快了许多,忙下炕帮春芽儿拾缀,“春芽儿姐,你要真叫起真儿来、拔起尖来、生起气来也够吓人的。嘴也够嘎咕的,说的话也真噎脖子?咱还头一次瞅你发这么大火呢,啥大不了的事儿呀,至于嘛发那么大火,多伤肝呐?”

春芽儿在地上捡起香炉,又放在地上,捧起扣在地上的小米粒子,装好后摆在神龛桌子上,又拿过三炷香,柳月娥划着火柴,帮着春芽儿点着香,春芽儿虔诚地把香插在香炉里,又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虔心的念叨,“保家仙在上,你就把春芽儿当个棒槌,不通人气儿!春芽儿失礼了,惹怒了神灵,请神灵恕罪!是春芽儿一时糊涂,冤枉了大丫儿。神灵借猫力,摔香炉,给春芽儿提个醒儿,春芽儿对自个儿刚才说的话,肠子都悔青了!亏得神灵显灵,及时制止了春芽儿的小心眼儿。大丫儿过不过门,活是吉家的人,死是吉家的鬼,不管别人咋说,俺春芽儿算是认下了这个妹子了。神灵宽恕俺春芽儿吧!” 大黄花猫,不声不响地不知啥时偷偷溜回来,“喵喵”地仰头瞅着芽儿。春芽儿怜悯地抱过大黄花猫,喜爱地把头贴在猫脸上,喃喃地说:“神灵宽恕俺了!神灵宽恕俺了!月娥妹子,你也别往心里去。俺心里憋屈,话就崩了豆,拿大丫儿没过门的短处泄愤。其实,大丫儿也太不易了。她不知遭了别人多少白眼呢?指指点点,说说呱呱的,够受!俺们再不通情达理点儿,那她真的死的份都有了?” 柳月娥欢喜地扶起春芽儿,又拿抹布替春芽擦了擦小脚丫儿,语重心长地说:“春芽儿姐,你能这样想就很好了,我都替大丫儿高兴。你要和她扭头别棒的,咱心里也不淤做不是?” 春芽儿从炕桌底下捞过猫食碗,逗引地给猫吃,盘腿坐好后说:“月娥妹子啊,俺在待些日子就要回去了。麦子快熟喽,公婆年纪一年比一年大了,不比从前了,也干不动啥了?再说,俺也挺想俺爹俺娘的了。他们就俺这么一个闺女,人家都说闺女是娘的小棉袄。小棉袄不小棉袄的,俺就不说它了?咋的一冬到八夏的,也得回去看看。虽说当家的这回回去,去了俺家。一个姑爷半拉儿,总比不了亲骨亲肉的近边?” 柳月娥怕引起她个个儿的思念死去的爹妈之苦,不太愿听春芽儿念叨父母,有意回避,就装着连打几个哈欠,挂钟打了十二响,柳月娥说困了,就回自个儿房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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