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自己心爱女人的容颜,萧长陵心底唏嘘不已,岁月……终究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印迹,她,还是那么美丽;可是如今,他却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将她一把揽入怀中,只能像现在这样偷偷地看她一眼,也许就是这么一眼,甚至还要承受天下人的非议,承受御史言官的讨伐,承受皇帝陛下愤怒的目光。
不过……他并不在乎,她本来就是自己的女人,是皇帝横刀夺爱,正因如此,他才更加坚定了有朝一日要夺回原本属于自己一切的信念,皇位、江山、婉儿,他日必然教他如数奉还。
直到此时,萧长耀才终于回首看向那位被他冷落许久的弟弟,却发现阿瞒的眼神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最宠爱的女人看;这一刻,青年帝王静静地注视着萧长陵,一抹愠怒的神色,像釉面上细细的冰裂一样,在一瞬间浅淡地布满了全身,似乎下一刻……他便会将这种愠怒转化为震怒,上升至天子之怒。
然而,皇帝毕竟是皇帝。很快,萧长耀满眼戏谑,先前的一脸不悦,瞬即化作宛若春风和煦的笑容。
大周天子微微展动衣衫,君王凌厉的目光,看向堂下正在饮宴的众人,也看向了那个他一直万分忌惮的白衣身影。
“今天和大家一起吃顿饭,一来呢,是中秋佳节,得乐且乐;这二来嘛,是秦王此番征伐辽东,翦平前朝余孽,厥功甚伟,朕……,在此设宴,便是要酬谢秦王之功;至于这第三嘛,西境传来捷报,长公主映雪亲率大军,奇兵反袭,于大非川击破吐蕃主力,斩杀逆魁论钦陵,尽收吐蕃西南六城。如此双喜临门,朕又岂能不与大家喝上一杯?!”
闹了半天,众人恍然大悟,这才是今日夜宴的主题,名为中秋赏月,实则是为秦王平定辽东一役开的庆功宴;那照这么说……秦王萧长陵,才是今晚夜宴的主角,至于什么中秋佳节,什么阖家团圆,放在秦王殿下立下的赫赫之功面前,无疑便成了陪衬,就连他们这些宗室勋贵,也成了他萧长陵的陪衬。
因而,接下来,席间一双双迥然各异的眼神,掠过湖心的歌舞,几乎同时望向了坐在天子身侧的那位白衣藩王;在那些眼神之中,有钦佩,有折服,有惴惴不安,有自惭形秽,也有对眼前这位少年得志,纵横往来未尝一败,率领靖北大军,横绝四方的一代枭雄的嫉恨,更有对藩镇尾大不掉,朝廷受制于人的深深忧虑……
夜间西风瑟瑟。
萧长陵的面色,浮漾起了长久的沉默,目光冰冷如刀,只是指间拈起一粒新鲜的紫色葡萄,轻轻含在口中,任凭甜美多汁的果肉,沁入喉间;他忽而冷然直直望向天子,一双凝聚了朔风寒气的眼瞳,霎时敛聚成冰,有如利剑直剖肠腹,猝不及防地扎在皇帝陛下温润如玉的脸颊上。
临湖台,若深潭静水,寂寂无声。
……
良久,萧长陵敛去了寒气,噙着一抹温沉的微笑,昂首面向帝后,举起盛满酒浆的羽觞,澹然开口。
“臣弟敬皇兄、皇嫂一杯。”
月色之下,萧长陵看似平静的目光,无波无澜,实际如万箭袭来,袭向了一代帝王清贵的面容。
萧长耀眉间有阴沉之色,含笑举杯相迎,曹清熙亦是左手举杯,右手微扶杯底,迎向萧长陵冬云冥冥的目光。
三人饮尽佳酿。
杯中美酒源源不绝,看似亲密无间的觥筹交错,众人根本无法得知这背后到底潜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真意。在这个暗流涌动的中秋夜宴上,所有的话……都显得是那样多余。曾几何时,萧长耀和萧长陵,这对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曾经手足情深,把臂同游,如今却到了这般互相防范,仇视敌对的境地。
“阿瞒,这些年,诸多劳事,辛苦你了。”萧长耀放下酒杯,温和地看向面前那分外扎眼的一袭白衣。
“陛下言重了,我为国讨贼,何言辛苦二字。”萧长陵的面色,沉静得如澄蓝湖水,任由夜风吹起颊边发丝。
四下无声,前尘旧影恍至心头。
年青的帝王,忽然冷冷笑了起来,那笑声之中,没有一丝温情,也没有一丝温度,徒余冷冽到极致的阴翳。
“往事历历,恍如昨日,朕总在想,你我一世,总得有个善始善终,只可惜啊,事!往往不从……人愿。”
皇帝陛下冷冰冰的言语,并未撼动萧长陵强大的意志,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那个女子,没有什么是值得他牵肠挂肚;一身白衣的靖北之王,满脸沉肃,面无表情,双手平静地放于桌案之上,唇下微露一缕冷笑,笑意诡谲,如为凉秋霜。
“陛下说笑了。我靖北男儿,非不慕繁荣清平,我靖北旗下,谁人无父母妻儿,谁人无血脉至亲,抛家舍业,来此边疆绝域,饮冰凿雪,损臂折肢,断头洒血,所为何来?!难道不是为见圣天子有朝一日澄清宇内,代天子布王风德化于海内,誓使文化昌明,天下太平,使老有养幼有恃,父母慈子女孝,君王检臣子恭;使我朝教化风行万里,使我朝恩泽传承百世,使我朝臣民万代感恩。这……便是臣与所有靖北子弟的使命,也是我们存在于世的意义。”
一言落幕。
席间沉默如冰。
在以往所有人的印象里,萧长陵就是一个率性妄为,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我行我素的公子哥儿,自从大周建国以来,就从未见过像他这样一位跋扈的藩王,而他和他麾下的那四十万靖北军,这些年更是愈发坐大,完全独立于中央朝廷之外,不遵朝廷号令,不受皇室辖制,渐成尾大不掉之势。他们认为,萧长陵鹰视狼顾,靖北军睥睨群雄,终有一日,必为国家大患,而且……他们所带来的危害,甚至要比北渝、南楚、西燕、柔然、吐蕃等外敌厉害百倍,千倍、万倍。
然而,时至今日,他们中间的有些人,才算真正看清了萧长陵,看来……这位秦王殿下,不止是一个只会征伐杀戮的人屠,还是一位立志济世安邦的贤王,“使我朝教化风行万里,使我朝恩泽传承百世,使我朝臣民万代感恩”,这是多么伟大的理想,这不正是大周三代先帝为之打造的清平盛世吗?可是如今,这些宏大的理想,却不是从身为帝王的萧长耀口中说出,竟是出自被他们一向视作国贼的萧长陵之口。
须臾,萧长耀重新执起酒杯,眸光里闪过一丝略带阴鸷的深沉与冷峻,他漫不经心地寒声开口。
“此次你歼灭叛党,开疆拓土,于国有功,阿瞒……你说朕该如何赏你?”
皇帝的声音极为温醇,听不出任何异样,但所有人都能听出陛下的弦外之音,话里话外,全是试探。
萧长陵诡魅一笑。
“陛下,臣去年进京的时候,朝廷就已经昭告天下,敕封我为‘天柱上将’,令我节制天下兵马。陛下若是再行封赏,只怕已经赏无可赏了吧。那总不能将大周一分为二,臣与陛下一人一半吧。”
将大周一分为二,这是何等大逆不道的言论,更是足以令帝国分裂,卷入内战漩涡的提议;可当这番言辞从萧长陵的口中说出之时,众人也就不觉得有多么稀奇了,因为……谁让人家是执掌四十万大军的靖北之王呢!
此刻,萧长耀的双目,仿佛正在喷吐着两簇幽火,火势绵延,竟似欲将面前的白衣男子尽数吞噬于无尽的火海之中。
谢婉心紧张地看着那两个男人,他们,一个是自己的丈夫,一个是自己深爱的男人,眼下相向逼视。
明月笼罩了整个临湖台。
……
不多时,萧长耀忽然朗声大笑起来,笑声夹着夜风,凉飕飕地飘拂出去,以至于让人分辨不清这声音……究竟是风声,还是笑声。
“阿瞒还是那样爱跟朕开玩笑。”
萧长陵亦放声大笑。
“陛下就权当臣在胡言乱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