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有位名人曾经说过,不想当将军的战士不是好战士。秦羽瑶将此解读为,没有更高追求的战士不是好战士。这句话可以套在各行各业上,比如古代的皇位竞争,便可以解读为不想当皇帝的皇子不是好皇子什么的。
宇文轩方才说,他本来是打算自己坐上皇位的。可见原来的他,是的的确确有过这种追求的。
而宇文轩方才又说过一句话:“你小看皇位对人的诱惑了。”可见,即便是宇文轩,也曾经受到过皇位的诱惑。
秦羽瑶想知道,他后来为什么转变了想法?便问道:“是什么让你改变了目标?”
因为不愿吵到宝儿,秦羽瑶将声音放得很轻。这轻飘飘的声音如纱一般飘过上空,湿湿凉凉,仿若雾气,洒了宇文轩的满脸。直到过去好一会儿,宇文轩才缓缓开口:“让三皇子登基,才是对那个人最有力的报复。”
秦羽瑶不由皱眉:“何解?”
宇文轩曾经讲过,当年皇帝的所作所为,是害得他失去一切的元凶。可以说,皇帝杀死了他的生父,逼死了他的生母,残害他的子侄和宗族,又将他的母族洗劫一空。逼迫他被生母打断腿,坐在轮椅上十数年,才得以保全性命。
如此一来,怎么样也不该让三皇子登基才是?毕竟,最终坐上皇位的人,是仇人的血脉。秦羽瑶把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只听黑暗中响起一声轻笑,竟是微微的赞许:“瑶儿说到点子上了。”
语气一转,变得有些讽刺起来:“三皇子并非皇帝的血脉。”
“什么?!”秦羽瑶不由被震惊到了,就连声音都有些变了:“你说得是真的?”
只听宇文轩微微讥讽地道:“不错。”
秦羽瑶顿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温良恭俭而博闻广记的三皇子,近年来朝中众臣的宠儿,竟然是野种!这简直是惊天秘闻!秦羽瑶还有些不信,道:“这怎么可能?”
“为何不可能?”宇文轩的声音里带着微微的讽刺,“三皇子的母妃并非大家出身,而是平民小户人家的女子。一日上街买东西时,被微服出巡的皇帝遇见,便强行带回宫中。”
三皇子的母妃王氏,可以说是倒霉催的。这件事,说起来有些话长。彼时,离皇帝弑父、戮子并未过去太久。往日惨死的儿子,怒而自尽的妃子,面目犹然清晰。恰那日,皇帝梦见一位跟随他许久,却在儿子死后愤而自尽的妃子。心情郁郁,便带了侍卫微服出宫。
那日,王氏上街买东西,便被微服出宫的皇帝给看见了。若论容貌,王氏只算得上清秀,偏偏眼角下有一颗泪痣,神态有三分肖似皇帝梦见的那位妃子。当时,皇帝就愣住了,甚至眼中有些湿润。
派身边的侍卫打探一番后,皇帝回到宫里,便立时叫人把王氏接进宫里来。那时,王氏已然订了婚,但是前来要人的乃是九五之尊,王氏家中如何敢拒绝?便只得送了女儿进宫,又向男方退了婚事。为着一家老小的生计,男方敢怒不敢言,只得咽下屈辱。
本来事情到这里,便可以落幕了,就此画上一个虽然算不得圆满,却也算不上悲凉的句号。毕竟,能够嫁给皇帝,成为全天下尊贵至极的女人,也不是什么坏事。而且,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嫁给皇帝之后,王氏家中也得到许多好处。
偏偏,被退了婚的男子与王氏是青梅竹马,他一心爱慕王氏,只以为长大后就可以娶她。谁知,临门一脚,却发生了这样的事。男子不甘,他不相信王氏贪慕权贵,便打算找王氏问个清楚。
然而王氏已经进了宫,再见如登天之难。男子满心不甘,竟下了狠心,便是死也要找王氏当面问个清楚。决绝一念既起,竟给他想到法子,偷偷钻入皇宫采买的车里,有惊无险地进了宫。
打听清楚王氏所在的宫中,男子便寻摸了去。趁人不注意,躲在床底下。直等到晚上,才敢爬出来。他站在床边,看着黑暗中蜷着身子面向墙里睡着的王氏,柔弱的身子蜷在硕大的床上,分外可怜。
他以为王氏已经睡了,弯腰便想推醒她问个清楚。却忽然发现,王氏并没有睡着,且在偷偷地哭。口中小声念着他的名字,而她的手心里,则握着幼时他给她做的狼牙吊坠。
那狼牙吊坠,王氏一直挂在脖子上,从未摘下过。哪怕进了宫,一切民间东西都未带,偏偏这狼牙吊坠不曾离身。望着这一幕,他顿时冲动了,翻上床与王氏抱在一处,情难自禁,天雷勾地火。
那时的皇帝已经年近半百,于男女一事上并未有太多的*,而且王氏肖似他已故的妃子,除却爱怜思念之外,又有许多愧疚、害怕的情绪,故而十天半个月才来一次王氏的宫中。以至于,王氏宫中藏了一个男人的事,竟然数月都未有人发现。
终有一日,王氏怀孕了。她知道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便流着泪劝男子离开。她并不知道这个孩子是谁的,哪怕她希望是他的,却也无法否认另外一种可能。
男子也知道,能够有这一段情缘,也算从上天手中偷来的。他不想再耽搁王氏的生活。尤其,王氏怀的可能是他的骨肉。于是,便又采取来时的法子,躲进采买的车里试图离开。
这次却没有那么幸运,途中被人发现,扭送到官衙里。男子怕连累家人和王氏,在牢里就撞头自尽了。本来此事就这么了了,偏偏被宫里一个新进的妃嫔知道了。因为嫉恨王氏每个月都有两次恩宠,且又怀了龙种,便捅了出来。
因为男子在牢里死得利索,半句口都没松,故而只查到了男子的身份。对于他的意图,对上头只说成是“王氏在民间的未婚夫试图进宫与王氏幽会”。毕竟,外男进宫躲在妃子宫中,这种给皇帝戴绿帽的话,谁提谁死。
皇帝没有惩罚王氏,只是再不去王氏的宫中了。王氏得知爱郎已死,整个人心灰意冷,等到分娩后便去了。连看一眼儿子都没来得及。
三皇子刚一出生便没了娘,又因为大半年前王氏的事情,尚未洗刷掉野种的嫌疑,故而皇帝也不爱搭理他。一直如透明人似的长到五岁,因为一点儿也不像皇帝,也不像别的男人,只是神似王氏,甚至眼角下也有一颗泪痣,渐渐没人再怀疑他的身世。
毕竟,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弄死了又有什么意思?
三皇子比宇文轩小四岁,两人都是宫中的透明人,因着同病相怜,渐渐也有些来往。直到宇文轩十岁之时,因着柳家的复出,终于被皇帝记起来,单独赐了西北角的一个荒没府邸叫他搬出宫去。
没了唯一的玩伴,三皇子本来十分失落,可是不过多久,竟然有人来到他的宫里,问他愿不愿意当皇帝?
愿意,当然愿意!怎么不愿意?当了皇帝,就再也没有人敢轻视他、轻蔑他。就有最新鲜的菜蔬瓜果吃,有最时兴鲜艳的衣服穿,有宽敞漂亮的宫殿住。
稚嫩的童子,心性坚忍,一直守口如瓶,不露行迹。不温不火地长到十五岁,最终一鸣惊人。
“他知道吗?”听完这个故事,秦羽瑶沉默良久,才轻声问道。
宇文轩知道她问的是什么,答道:“他不知道。”宇文翊不是皇室血脉的事,是最近几年柳闲云查出来的,只有柳家最上层的几人与宇文轩知道。
本来柳家人与宇文轩的谋划,便是把宇文翊推到最前头,由他遮风挡雨。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却由宇文轩登基。可是自从知道宇文翊的身世后,宇文轩便改了主意。
秦羽瑶有些沉默。与她相隔不远的这个男人,绝非一个好人。原以为他支持三皇子,只是纯粹的政治立场。却原来并非如此,他的初衷竟是拿那个可怜的孩子当幌子。可是,宇文轩难道不可怜吗?凭心而论,秦羽瑶觉着宇文轩也很是可怜。
“柳家人同意吗?”秦羽瑶又问道。
宇文轩不由得发笑,闷闷地笑了许久,才道:“瑶儿,你总是一针见血。”然而这回,他却没有回答秦羽瑶,而是说道:“除此之外,让我下定决心不做皇位,彻底成全三皇子的原因,是你和宝儿。”
闻言,秦羽瑶不由得缓缓皱起眉头。
因为是晚上,入目便是一片昏暗,故而宇文轩并没有瞧见。他便接着方才的话,继续说了起来:“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娶多少妃子都无所谓。可是既然有了你,我的心中便只容得下你一人。”
黑暗中,秦羽瑶勾了勾唇角,并没有当真。
只听宇文轩继续说道:“还有宝儿,他是这么可爱。你和我必不可能只有一个孩子,而我不忍心叫宝儿与兄弟们倒戈相向。所以,唯有舍了这皇位。”声音有些如纱一般的轻柔,还有些说不出的慈爱。
在宇文轩的心中,就算他和秦羽瑶能够教导得好其他的子嗣,平衡他们之间的意愿。但是后代子孙呢?他和秦羽瑶总不至于再帮着儿子教导孙子,何况就算能够,等到他们大限之后,又该如何?长久以后,难免再有倾轧之况。
宇文轩自己经历过这些,他便不愿自己的子孙后代再遭受这些。若要倾轧,便叫别人的子孙后代倾轧去罢。
槽点太多,以至于无槽可吐。秦羽瑶深吸一口气,决定与他掰扯清楚:“第一,你我男未婚女未嫁,无媒无聘,本来同处一室十分不当。我因为不愿拂了宝儿的面子,故此妥协这一回,下不为例。”
“第二,我没说嫁给你,再给你生孩子。本来宝儿便是意外之况,这笔账我还没有与你算。”秦羽瑶冷声说道,“第三,你不需要因为我或者宝儿而放弃皇位,你做不做你的皇帝,与他人无干。”
这笔账算得清清楚楚,竟是叫人想装傻都难。
宇文轩沉默片刻,选择忽视前两个问题,只针对第三点说道:“什么叫做,我做不做我的皇帝,与他人无干?”
秦羽瑶冷冷地道:“如果你选择做皇帝,便是为了成全你自己的野心和志向。而若是你不肯做皇帝,便是为了享天伦之乐,才放弃皇位。有得必有失,一切都是为着你自己,与他人何干?少将大帽子扣在我和宝儿的头上。”
前世便不少见这种人,口口声声为了别人如何如何,放弃了多么珍贵的机会如何如何,总以此为借口,将对方折腾得团团转。
秦羽瑶是最瞧不起这种理论的,明明就是因为更贪恋另外的生活,才做了最终的选择。若是结果好便罢了,叨叨几句只显得恩爱。若是结果不好,便会将不如意的原因怪到别人的头上。委实无耻。
宇文轩倒未料到这一点,愕然片刻,不由苦笑:“是,与你们无干,是我自己的选择。”
帝王心术,是宇文轩学的第一门课程。施恩望报,是宇文轩下意识的念头。许多时候,他甚至忘记自己这样做的目的,仅仅是出于习惯。方才那样说,一来是他确实是那般想的,二来却是下意识地想叫秦羽瑶感恩。没想到,竟被秦羽瑶毫不留情地揭穿了。
只见他承认,秦羽瑶的心里才舒服一点。身边的宝儿微微翻了个身,秦羽瑶等他翻身完了,便摸索着将被子重新给他盖好,然后低声继续说道:“话说到前头,你最终坐上那个位子也好,没坐上也罢,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与任何人无干。尤其,与我和宝儿无干。”
秦羽瑶才不想自己和宝儿最终背上什么指责和骂名。且,如果有人敢把指责对准宝儿,她绝对会叫他们好看。
黑暗中一时又没了声音。宇文轩此刻直是苦笑不已,又是止不住的欣喜与骄傲。他看上的女人,竟然有着如此的心智,实在是他的幸事。然而,又是他的不幸。
眼瞅着追妻之路仍然“路漫漫其修远兮”,宇文轩有些不肯,想了想,说道:“我准备把你和宝儿的身份公布出去。”
“什么?”秦羽瑶不由讶道,“为什么?”
他的脑子一定是进水了,秦羽瑶心道,此刻有些怀疑起来,莫非宇文轩并非如想象中的靠谱?这个念头,却叫她的心头一颤。什么时候,他竟然在她的心中种下“稳重可靠”的印象?
只听宇文轩说道:“即便我不公布出去,也很快会被别人查出来。如今你已经进入上流人士的视野,他们同你往来,怎么可能不将你的底细查个分明?”
秦羽瑶一听,不由默然。宇文轩说得对,如今她成功同宇文婉儿打好关系,日后进京免不了同贵人圈子打交道,说不定进宫也是家常便饭。那些贵人,不把她的祖宗八辈查出来,怎会罢休?
而宝儿过年便四岁了,最迟两年后便要入学。且不说秦羽瑶舍不得叫他进普通启蒙书院,便说宇文轩、宇文婉儿也不会同意。故而,宝儿的身份迟早大白于天下。
“两年,你们的事能结束吗?”秦羽瑶问道。
宇文轩道:“少则两年,多则三年。”
秦羽瑶皱了皱眉,有些犹豫:“你有办法遮着宝儿的身份,不叫他暴露吗?”
“为何要遮着宝儿的身份?”宇文轩甚为奇怪,“本王的儿子,不得不隐姓埋名三年多,已经叫他受尽了委屈。为何还要遮着?莫非身为本王的儿子,竟然见不得人不成?”
“并非如此。我担心宝儿的身份暴露后,会有人对他不利。”秦羽瑶不担心别的,最担心宝儿的安全。而且,秦羽瑶担心还有一事,那就是宝儿无法再像这样快快乐乐地成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