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叶央的默许之下,书生样的男人抖了抖长衫,很得意地瞟过四周的战士,跟上了她的步伐。
学识过关,才思过关,如果不是年纪不够老,叶央就立刻把他留下了。不过对方来得古怪,不知道抱有何种目的,还是考察一番为好。
由于叶央回营时已然夜深,众人都睡下了,她随便给男人安排了个屋子住下,嘱咐他夜间不要乱走,对不上口令被人一刀砍了脑袋也是轻的。
男人不以为然,却还是点了点头。
于是商从谨在次日吃早饭的时候知道了这个消息——回家呆了一天,便带回了一个男人,要是呆两天,那还不把孩子都领出来?
军校原址是处庄园,分给叶央的住处并不大,只有一间主屋,两个与之相连的梢间,但好处是用青砖围出了个小院子,她生活也方便些。嗅到危机的怀王殿下,打算去那里找她讨个说法,不料一进去,就撞上了剑拔弩张的逼问现场!
早冬的时候叶央还不需要烧地龙取暖,商从谨推门进去时便感受到了一阵寒意,细细分辨,那股寒意里还透着杀机。叶央坐在首位,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左手边的男人,而那人似乎感觉不到空气中的异样氛围,慢条斯理地喝着热茶。
“大祁的将军并不止我一个,为何你要来神策军?”叶央轻轻对商从谨点头,接着把注意力放在了旁人身上,心里放松了一些。他来的正好,有那么一张脸,逼问的工作肯定更轻松。
此时,商从谨也在打量那位不速之客。这就是幕僚?阿央什么时候如此肤浅,挑了一个模样女气的人?
屋内出现了片刻寂静,被两对眼神打量的男人,动作依旧不慌不忙,说起了和叶央那个问题貌似无关的回答:“……我叫,素和炤。”
“素和?”话音未落,商从谨先惊讶开口,看他时多了一丝警惕和厌恶,“你和那个……”
“我同她没有任何关系!”素和炤大声打断,忍无可忍。
叶央似乎还不清楚状况,询问走到自己身边的商从谨:“他名字起的不好?犯禁了?”
将军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让素和炤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这么快就交待了老底……早知道就拖一拖了!
“前朝末代,当时皇帝宠幸的妃子,就姓素和,还为她修了一座白玉塔。”商从谨自然没有好脸色,坐在她右手边提醒道,“这个人留不得。”
叶央倒没注意他的后半句话,专心致志地回忆着什么,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怪不得听这个姓氏觉得耳熟呢,前朝那个有名的祸国妖妃,跟他是本家!
在史书里明明白白地写过,前朝时,末代天子出游,在民间发现了一位花容月貌的女子,按照书里的描述和叶央的理解,女子大约能顶上好几个陈娘。天子一见倾心,遂纳入后宫,放在心尖上宠着,无家世背景的一介民女,当时风头竟盖过了皇后去。天子还耗空了国库,用白玉为料修建起一座仙塔讨她欢心,这件事也成了改朝换代的火线。
后来白玉塔被人推倒瓜分,至于那妖妃,结局不是被杀就是自尽,叶央记不太清楚了。
大祁建立后,警惕的一直是前朝皇姓人士,或许还加上当时的几族忠心大臣,至于素和妃那种没家世没子嗣的,就算想打着“恢复正统”的旗号做些什么,也绝无可能。
但坏就坏在那位妖妃太出名了,而且姓氏极其罕见!现在素和炤无法考科举,满腹学识无法派上用场。
而另一种接近朝廷的途径是成为王侯府上的门客,或者进入哪位将军的麾下——因为不算朝廷命官,所以无需科举,只是这条路也频频受挫。思来想去,听说朝中出了个女将军,和他一样不受待见,干脆收拾包裹过来投奔了。
“我真的和妖妃没有一丝关系!呃……可能她是我远房亲戚,但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从前远,现在只会更远!”素和炤赌咒发誓,除此之外自己的身家绝对清白,一双桃花眼泛起水雾,吸人魂魄一般。
姓氏不单是称呼的代号,也是传承,大祁看中这些,况且素和炤用了假名便无户籍,一个没有身份的人,旁人更不敢用。叶央盯着他开始出神,想从人家脸上瞧出曾经那位妖妃的美貌。
商从谨很不满意,咳嗽一声,倒让她回了神,“这样,你在我这里试着做三个月,若不行就自己离开罢。”
怀王殿下心情更差,连带天上阴云都密了些,看样子是要下雪。素和炤自觉留下有望,欢天喜地的干活儿去了。
叶央要给宫里呈上折子,用白话在纸上写:“陛下,神策军的训练目前一切顺利,作为我大祁的精锐队伍,一定不会在数月后的朝会上让您丢了面子。只是天气冷下来,将士们要做棉衣又得费一笔银子,我们神策军衣服多,除了军服还有几身伪装用的迷彩,不知道您手头方便不?”
而素和炤拿到草稿后,稍一润色,便成了:“臣启陛下:今神策百事俱安,磨砺锋锐,只待朝会时扬我国威,令四海俯首。冬日严酷,将士寒衣略显不足,虽手足受冻未敢怠也。然,军中上下一心,臣不忍军士困苦,辗转难安,特请旨赶制寒衣,此非独做御寒之用,亦可战时伪矣。”
——新幕僚做事条理分明,工作效率极高,叶央非常满意。
以素和炤的长相,在军中行走,无异于在饿狼群里丢了块肉,总少不了麻烦。起初叶央还担心他,不过一段时间观察下来,发现素和炤其人,只能用一个词形容,那就是蔫儿坏。
论功夫,素和炤最多和管小三打个平手,但从来没见他动手过,在叶央三令五申军中禁止私斗后更是如此。可管小三故意去他房中挑衅,素和炤绝对会在之后的某一天报复回去,而报复的方法常常是逼对方不得不违反军纪,比如沐浴时偷走衣服,害得人裸着身子到处找,以至于误了睡觉时辰,然后被监察的士兵抓住责罚。
手段之阴损,不一而足,偏偏每次手脚都很利索,人也警惕,没有留下把柄,也没有被人整过。
——除了不够老,叶央对素和炤没什么可挑剔的。
于是他顺理成章地留下来,军营的组成部分变成了女将军,不受宠的皇子,以及有希望成为前朝余孽的妖妃后人。
如此安稳精彩的日子又过了一月有余,一道圣旨将叶央召回了宫,让她准备随礼部共同迎接不日前来的胡族使者。
使者由胡人首领倚重的某位文臣,几十年前打胜过大祁的某位将军后人,以及若干位民间奇人组成。当然,还有叶央此次的重点接待对象,英嘉公主。胡人首领身体抱恙未能亲至。
外宾之事由礼部和鸿胪寺共同负责,朝会是每届开春时举办,胡人今年却是特意来早了些,打算留在大祁过年。所以从现在起便着手准备,服侍的人手,居住的地方及一干陈设,桩桩件件都要顾及到。
叶央不用操心这些,却也得跟着学习一番,省得遇上英嘉公主露了怯。叶二郎本来是个小官,此刻也忙的团团乱转,整日不见人。
最闲散的人是商从谨,他作为王爷,只需要在胡人使团来的时候按时出现在宴会上。叶央干脆把军中日常杂事的处理交给了他,再加上素和炤的协助,拿捏不准的差人去京城里送信,向叶央询问。
住在家里其实更方便些,国公府里不缺东西,山珍海味每天管够,她穿着官袍或者胡服进进出出,如今女子着胡服在大祁已不罕见,利索得很。
当叶央终于对朝会流程了熟于心的时候,十二月初,胡人的使团,进京了!
因为首领未亲至,所以大祁的首批迎接队伍里没有什么有分量的角色,礼部尚书和鸿胪寺卿骑马在城外三十里处,带着一群小官迎接。
冬日萧瑟,哪怕太阳早早地升了起来,空气中依旧飘着偏寒的薄雾,缠绕在光秃秃的树枝上。胡人使团约千人有余,半数骑马,队伍四周都是持刀剑的战士,后方是一驾驾的马车,上面放的木箱子颇为沉重,在干硬的地面上都能留下一道车辙痕迹。
“得闻诸位亲至,下官领陛下圣旨,在此迎候,疏漏之处,万望海涵。”迎接队伍纷纷下马,礼部尚书深深一揖,声音朗朗,偷眼打量对面的人。
带领使团的,中间那个瞧着儒雅些的应该就是颇得胡人首领信重的文臣,四十岁上下。他左右两侧各是一名武将打扮的人,其中一个是女子,定是英嘉公主。
客套的话你来我往,撑起了场面。大祁迎接队伍邀请使团下榻,英嘉公主催马快走几步,出列问道:“大人,英嘉听说贵国亦有一位女将军,不知可否有幸一见?”
她声音清脆,说话时含了三分笑意,又自有一股不容拒绝的威势。
作为胡人首领最宠爱的女儿,英嘉公主是使团里身份最高的,她的话当然不容忽视。礼部尚书一愣,下意识回头往身后寻找,“叶将军不是在……哎!叶将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