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月亮像个被人啃过一个口的烧饼,黄澄澄挂在天上,缺了一块。宫中骚动传出去的范围,商从谨派人多方打听,还是一无所获。
今天若不是他今日正好入宫,恐怕也不知道这件事,再然后谁都没告诉,急急忙忙地让亲信把叶将军叫来了。
“消息传不出来也好,你打听不到,别人也打听不到。”叶央这么宽慰商从谨,同样满腹心事,回家后草草吃饭睡下,好迎接疲惫不堪的新一天。
半梦半醒之间,白日种种情形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怀王殿下虽然表面上不掺和查案的事,私下里操心的却不少,因为清减几分,气质更加冷冽。她告辞时被商从谨叫住,对方欲言又止,显然有事隐瞒。
……他知道什么,却不方便说?
叶央不是爱刨根问底的家伙,她相信商从谨会把所有方便告知的事情说出来,至于隐瞒的那一二分,不知道也无事。
“假如这件事确有安排,那为什么要让太子撞见巧筝姐更衣?借此弹劾太子失德,理由相当牵强。”叶央越想越睡不着,喃喃地坐起来。
就是,当朝太子言行处事无不谨慎,以后定能成为一代明君,想用这件事抨击,简直是招臭棋!还不如给他送两个美妾呢……不过太子肯定不会要。其中唯一的变数,则是王巧筝,她是这件事里最直接的受害者,又有肃文侯的背景,不知道会如何对待此时?
对了,不如明日登门拜访,只要她能同意冷处理,另一边从东宫的太监宫婢着手查明幕后主使,证明太子也是遭人陷害,这件事就可一笔带过。
叶央这么定下主意,心里总算安定几分,躺下后没多久便睡去。
夜幕越来越深,蓝得发黑,在整个定国公府睡下没多久,有人突然醒来,翻墙头这活儿是叶央自小就熟稔的,那人也不陌生。摸黑离开房间,一路有惊无险地躲过护院,飘飘然翻墙而去。
离开国公府后,她熟门熟路地往西而去,走了半个时辰,站在一栋外表平淡无奇的民房前,停顿片刻,推门而入。
两进两出的院落,在富贵的京城只能称得上普通,更别提年久失修,不少房顶都出现了破洞。院中燃着几盏灯笼,可惜火光式微,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楚人,那人一进去便将院门掩上,独自面对这幢死寂的房屋。
“呵……听说这里,闹鬼呢,鬼啊。”浅浅的一声笑,似乎让那个人用上了全部气力,强行忍了半天,还是没咽下喉头的一口鲜血,低头吐了出来。
她径直去了主屋,推开破败吱呀的木门,向内盈盈一拜,“婆婆,我回来了。”
月光透过房顶上的破洞洒下几缕,其中一片光斑恰巧照在房屋正中的宽大太师椅,上面坐了个人,右掌轻轻拍着扶手,声音里带了三分怒气:“槿娘,你还知道来见我!抬起头来!”
她是艳名远播的头牌,也是宁远将军的堂妹,还是效忠羽楼的槿娘,身材娇小面容甜美,心性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迎着月光,叶晴芷脸上带着恭顺讨好的笑,像伺候原先的恩客一样,在座椅上的人面前放低姿态,“婆婆,您想必知道,我进了定国公府,这几天,都和那位出了名的女将军在一块儿。”
“嗯……我还没问你,这是怎么一回事?”对方如此发问。声线苍老的女子,穿着和叶晴芷同样颜色的衣袍,颜色暗红斑驳,如同掺了铁锈的血。唯一不同的,便是她的脸上比叶晴芷多了一副黄金打造的面具,遮挡了脸庞。
偌大的主屋里,明面上只得两个人,除了那张太师椅,其他的桌子板凳都落了厚厚的灰尘。墙角的蜘蛛结网,被捕获的一只小虫无力地发出振翅声,叶晴芷在嗡嗡声里向前一步,缓缓道:“阴差阳错,那女将军也没有外面穿的那么聪明,居然认定我是她失散多年的妹妹,所以,把我接回去了。不过婆婆放心,我还没有露馅,借此身份掩护,又得到了许多别的消息。”
“快说。”黄金假面之下,婆婆的感情没有丝毫起伏。伸手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远远地扔了过去。
叶晴芷双手接过,如获至宝,拔开瓶塞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进嘴里,胸膛下无时无刻不像撕裂她一般的痛楚立刻减轻几分,“多谢婆婆的解药!”
她笑得真心实意,对方多少有些触动,淡淡道:“当年把你救回来,是要你为我办事的。说正事罢,你从叶央那里,知道了什么?”
“今日叶央得了封信,上面说柳大人被大理寺抓走后,并未供出我们,婆婆大可放心,另外还有一事,对我们的确不利……”吃下解药后晴芷的脸庞终于透出几分血色,却因为中毒太深,声音细小虚弱,说到一半便低了下去,明明四下无人,还是左右看了看。
“婆婆,干系重大,容我上前禀报。”晴芷又是一拜,得到允许后走上前,贴在那副黄金假面的耳边,低声道,“至少对你……的确不利!”
她手中仿佛凭空出现了一柄匕首,刀刃锋锐吞吐寒光,直直没入那人胸膛!
“你……呃!”大量鲜血涌出,被称作婆婆的人蓦地受此重伤,在太师椅上晃了几晃,气力不支,身形委顿,“槿娘……你背叛羽楼,你……”
在地上蜷缩挣扎,动作仍然肉眼可见地无力下去,婆婆那一双浑浊苍老的眼睛透过面具,直直地望向一旁微笑的小女孩模样的人,仍然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这个孩子是被自己从小养到大的,所以才会格外信任她!为什么,为什么说叛就叛了,一丝征兆也没有?
叶晴芷咯咯地笑着,很是开心,恢复了小姑娘一样的天真童音,把裙子的下摆拢了拢,不沾上一丝血迹,在婆婆旁边蹲了下来,“皇宫大内珍藏的匕首,削铁如泥,名唤寒影,四年前怀王转赠给了叶将军。别挣扎了,白费力气。那刺中心房的一刀,我反复练习了一个下午呢。”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几步,熔铸在脸上的讨好笑容一瞬间收起,变成了和叶央如出一辙的傲气,头微微扬起,“想知道为什么吗——我才不是什么习槿!我原来有名字!我姓叶,我有个姐姐,我有家!你?你算什么东西?”
很遗憾的是,刺中心脏的死法太快,婆婆未能听见她的后一番话,死不瞑目地咽了气,眼睛还睁成怨毒不甘的样子。
叶晴芷漫不经心地走过去,叹了口气,从婆婆脸上扯下了那个黄金面具,托在掌心仔细观看。在面具下巴的位置上,沾了一丝婆婆的血,月色下闪着微光,整个由黄金打造,看着很薄重量却不轻,只在两眼的位置有孔洞,除此之外,都是无波澜的空白,连一丝装饰的花纹也没有。
“啊呀啊呀……”叶晴芷第一次摸到这个东西,新奇得很,全然不在意自己脚边就有个死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陆续有人沉默着走进正堂,零零散散几十人,站在了火光月光都照不亮的地方,围成一圈黑影,一言不发地打量这一幕,将屋子挤得满满当当。有胆大的,还试探着靠近。
“统统退后!”那些俱是羽楼中人,叶晴芷手握面具厉声喝道,“现在我才是羽楼的新主人!”
不安分的家伙们动作一僵,站在原地。
“姐姐说了,路是自己走的,命是自己活的……”她念叨着这句话,缓缓戴上了面具,那一道血痕像是媚气入骨的笑,“如今我是羽楼之主,没有什么能掌控我!”
“拜见主人。”几十人终于明白过来,纷纷跪地,虽然看不清脸庞,但晴芷明白,他们的嘴角一定弯成和自己从前一样讨好的弧度。
这让她很满意,俯身从死去的老主人身上搜出了若干个小瓷瓶,揣在怀里。没了面具,那人也只是个普通老妪,身形佝偻,估计走起来还颤巍巍的。
“既然奉我为主,那么我说的话,你们要听。”晴芷细嫩的嗓子,下达命令都和撒娇差不多,“现在收手,我是国公府的二小姐,要养活你们几个不成问题。”
有个脑筋灵活地家伙往前走了一步,站出人群,躬身问道:“主人是说……要背叛……可我们已将东西送到了大祁的皇宫里,恐怕过不了多久皇帝便会如计划中一般暴毙,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主人真的要……”
“你过来。”叶晴芷抱膝坐在太师椅上,缩成一团,冲那人勾勾手指。
老主人胸口还插着匕首,她似乎没有什么能伤人的东西,于是那个面目模糊的人大胆走近,但才走了没几步,突然脸颊青黑,痛苦地倒在了地上,登时咽气!
“啧,又没有老门主百毒不侵的本事,还敢离我这么近。”叶晴芷轻轻笑了笑,弹了一下指甲,“我人小声音也小,麻烦各位仔细听好。从前投入老主人麾下只是为了混口饭吃,现在有了新去处,若你们一如既往地效忠于我,自然会保各位平安,若不甘心的想接着做那谋反的勾当……很抱歉我并没有什么兴趣,更何况老主人竟敢勾结库支。”
她的双眸一一扫过那些看不清脸的属下,摊开手道:“个人对库支蛮子有恨无爱,你们若想重操旧业,只管去另奔新主。”
说完话她静默片刻,很耐心地等了等,还是无一人敢有动作。
所有人都清楚,这时候哪怕后退一步,等待自己的,便是新主人毫不留情地杀戮。
他们是恶人中的恶人,各种阴狠手段不一而足,更何况羽楼之中为了控制行动,所有人都服毒效忠,每一旬毒发时才能得到解药。
而现在,所有解药都在晴芷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