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的冬天,姥爷再一次出现在了易久的生活中。
“……你姥姥也没办法,那个地方要修路,总不能让老爷子留在地下被人碾。村长那边都打好招呼了,你就回去帮我照看一下,迁坟这种事情还是要男丁过去……”
没有暖气的南方在冬天泛着阴冷的潮气,易久扶了扶眼睛,指尖被冻得冰凉。
母亲在生下易久之后就去了更南方的地方打工。易久幼年的时候都是在姥姥和姥爷的看护下长大。每次跟母亲短暂的会面,都会让他感到疲惫——母亲对于他的感观,大概类似于领养回来又不怎么喜欢的狗那样吧。没法丢掉也不想留在自己身边,便远远地送出去,只需要在必要的时候显示一下自己的存在。
多年未曾联系,记忆中带着尖锐力度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暗沉,嘈杂的背景音里能听到母亲再婚对象的咆哮和小孩子刺耳的尖叫声。
未婚生子的母亲从来没有告诉过易久他父亲的名字,而作为独女的她也早就因为易久的缘故而跟姥姥姥爷闹得不可开交。只是易久怎么都没想到,迁坟这样的事情,她依然会任性到不愿意回去。
好像是有东西没有消化一样愣愣在身体里顶着胃,恶心的感觉翻涌上来。
易久垂下眼帘,低声对那边说了一声“好”。得到肯定回复的母亲像是丢掉了什么垃圾一样轻快地挂掉了电话,易久听着话筒里的忙音愣了一会儿之后,才缓缓地将电话放回去,然后转过身回房间里去收拾行李。
他跟主编编了个谎话,阿青的稿子死活没出来,他要去他房间蹲守,原本听到他要请假的主编便立刻收起了气呼呼连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忿怒,露出一幅和颜悦色的模样来。得了假条之后易久就毫无愧疚地带着阿青三天前交过来的原稿踏上了回乡的路。
抵达记忆中的山村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了,潮湿的风从雾气中穿出来,远远地能透过朦胧的水汽看到村里人点的昏黄灯火。因为要迁坟,向来安静的姥姥家被来来往往地人弄得一片嘈杂,几个帮忙的妇女在帮满摆桌,抬眼见到易久站在门口,俱是一愣。
易久天生就瘦弱苍白,大概是因为从小就在湿气氤氲的南方山村里长大,五官也像是浸了水一样,带着些潮湿的柔和。他看上去更像是那种在旧时代长大的,身体不好的小公子——因为身体不好而圏在高大的院墙里头,对着朱红芍药呕出一点血和药汁的那种人。额前的长发垂下来低低的压着眼睛,配着老气沉沉的黑框眼睛和脸上略带恍惚的神色,看着总是有一股不太讨人喜欢的阴沉气来。
就像是此时,他腋下夹着一叠打印稿,另一只手拿着简单的行李站在暮色之中,就连周围的空气好像要比之前沉密了一些似的。
“哎呀,九儿你干木子去了咯,这么晚才到!”
好在姥姥马上就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看到易久的时候是好不掩饰的开心。她是个粗鲁而不细心的乡下女人,然而她的大嗓门却像是有什么魔力一样瞬间将沉郁的气氛变得现鲜活起来。易久因为那句“九儿”微微红了脸,舔了几个帮忙的邻居打了一个激灵,拍着脑袋将易久牵进了屋里。
晚餐是烧鸡,姥姥拜托老李家的媳妇做的,味道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易久心不在焉地吃着,听姥姥絮絮叨叨讲迁坟的事情。其实大部分事情都已经被姥姥自己搞定了,只是因为老家所在的地方湿气重,姥爷的棺木很有可能已经腐朽不堪运输,那么迁坟的时候就需要有晚辈来给捡骨,这边叫法是捡金。听到说要捡骨头,易久的筷子顿了顿,不知道怎么的就有些不安。
旁的人看到易久脸色似乎不太好,连忙又跟他解释了一通,捡骨需要按照辈分从长至幼依次进行,易久应该是孙子辈,倒是不需要多动手,等轮到他的时候怕是只需要捡些零碎到新棺材里头,并不费神。这便是其他人害怕易久嫌沾死人骨头不乐意了。
易久咬着一只鸡翅膀,舌头有些发苦。为了不让人误会,便沉默着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只是心里还是有什么地方觉得不稳妥。
当天晚上他像是烙饼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久,最后是和着鸡叫声才隐约入睡的。好像是刚刚闭上眼,就被一阵喧天的鞭炮声给吓醒了。也正是因为这样,等到吉时到的时候,易久站在姥爷的墓碑前未免就有些大脑混沌,于是也没注意到村民们是怎么挖开墓地的。
就跟预计的一样,二十年过去了,下葬时候上好的棺材板已经烂得跟发霉豆干一样,轻轻一碰便会哗啦啦地散架。
先下去捡金的是村里的老爷爷,留辈分上来说是易久姥爷的叔父,九十多的老人家颤颤巍巍地下去,没多久发出了一声沙哑的惊叫。
“这是何改咯!!”
围在墓穴旁边的人纷纷探过头去,看清楚了墓坑底下的场景,俱是脸色突变连声惊叫,几个胆小的妇女忙不迭地后退,踩到自己的鞋跟摔了个结实。场面一下子有些鸡飞狗跳起来,易久打了一个激灵,这才回过神。他旁边站着的便是姥姥,老人家发现事情不对劲想往前看,可是易久看着那几个吓得脸色惨白的妇女,有意无意地将姥姥挡在了后面,自己往前探过去。
他视力不好,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坑底的泥土黑乎乎的,像是陶瓷土一般有些粘稠,土块之间凌乱地散着腐朽不堪的棺材木板和一些颜色暗淡咸菜般的布料,布料松松垮垮地裹着一些白色的东西。易久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便是姥爷的骸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