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粘腻的黑烟绝望地顺着门框攀爬而上,几乎要触到两人的衣摆,慕容成却像是已千百次经历过这样的场景般淡然,只面色不动在门口拍上一张符箓,那一瞬,房内忽然涌起强劲的大风,纷乱的烟雾刹那间从各处身不由己地脱离开来,翻卷着消散在气流形成的漩涡中。
这时我才真正看清房间中央的人,那或者不能被称之为人,他的下半身已经不见了踪影,残存的躯体就这么浸泡在巨大的琉璃瓶中,浓密的头发散开,海藻一般在清澈的水中飘荡。
德妃捂着嘴,眼睛紧紧盯着那人的右手,恐惧地吸了一口气:“少了三根手指……可你,你是……”
瓶中的人不为所动地笑着,慕容成冷哼一声,代替他回答道:“不错,这是空雨,不是你心心念念的幸儿。虽千面大人曾叮嘱我,他不在时不要进入这个房间,但我今日便破个例,索性让你看个清清楚楚。”
德妃后退一步,猛然摇着头,全身都开始颤抖:“怎么会,他不也是你的儿子吗?你做了什么?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妨。”慕容成道:“你可还记得五年前来过凤若宫的仙人?他其实一直留在这里,不过是隐藏了行迹,专心致志帮我炼药罢了。他传授给我长生之法,然而其中有一味药却必须以我的亲生骨血做花泥培育。”
德妃打断他的话头,颤声问道:“亲生骨肉?那幸儿呢,他是知道了此事才逃了,还是也……”
慕容成不耐烦地皱眉:“我没将他如何。要做这养料尚有条件,那人开始时心中不能有一点阴霾,这样才能在血莲生长的过程中,以怨恨绝望一点点侵蚀他的内心,而当他化身成魔的时候,他的后背就会开出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花。以此花做引,我的药才算是成了。”
顿了顿,他目光扫过慕容空雨,唇角弯起一个得意的弧度:“这是一个极难达到的条件,偏偏空雨素有仁德之名,恰好能够符合。正是因为如此,千面大人才会说我与修仙一途有缘。”
德妃僵在原地,半晌才道:“你原来当真信了那老道的话,可你至今未能得偿所愿,不是说明他的话不足为信么?且国将不国,那老道可曾帮你,他现在又在哪里?”
慕容成的脸不由扭曲了一下:“这都是空雨这孽子的错……你懂什么,只要我能飞升,一群凡人的死活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千面大人不过出去办点小事,只要等他回来,所有的逆臣贼子都自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慷慨激昂地说完这段话,慕容空雨却忽然笑出声来,悠悠然道:“父王,你这话说得我真想拍手叫好。就是因为你时常像这般过来给我逗乐子,我才成不了魔的。”
德妃闻言一愣,忽然偏头看向他,嘴唇微微翕动,却是欲言又止。慕容成立刻警告地瞥了她一眼,随即才对慕容空雨道:“你再多说一句废话,我便连你的手臂也一并砍去。”
慕容空雨不以为然地回答:“你杀母后的时候,我都是笑着的,难道你以为还有什么东西再能触动我么?”
慕容成怒斥:“放屁,你可当真是个无血无泪的小畜生!”
……这事情的发展可真是有趣,能亲眼看到流赤国主骂脏话,也算不虚此行。
只是慕容成大概没意识到这句话将自己也骂了进去,慕容空雨是小畜生,他就是不折不扣的中老年畜生,正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但他会破口大骂,我也可以理解,毕竟话不投机半句多,事到如此,慕容父子之间本也再没有什么好说,若连脏话也不能骂,真是只能相顾无言,沉默以对,那就未免太过尴尬。
“父王不必气成这样,要是气出个好歹,那就是我的罪过了。”我只不动声色地看着,慕容空雨却无所谓地笑笑,回答道:“你又联系不上千面老道,没有他护着,不等成仙你就去了,这可如何是好?”
慕容成瞪着他,胸口剧烈地起伏几下,忽然转身拂袖就走。德妃深深地看了慕容空雨一眼,便拢起襟口跟了上去。
沉吟片刻,我从角落里游了出来,扬起头缓缓开口道:“慢着。”
慕容成:……
德妃:……
两人的脚步立时停下,慕容成惊疑不定地望向这里,视线在各处扫了几遍,终于犹犹豫豫地投在了我的身上。
“你……刚才是你说的话?”
何必如此惊讶,他既然能接受一个会长生之术的老道士,那接受一条会讲话的蛇又有什么区别?
我于是点点头,不紧不慢地说道:“不错。我叫住你,是有事需要吩咐。”
慕容成的眼皮跳了一下:“不知您是……”
“我受千面之托而来。”我冷笑道:“不然你真以为会有这样的巧事,德妃准备的黑王蛇会莫名其妙地变成一条无毒蛇,恰好叫你逃过死劫?”
从他们刚才的对话来看,千面应当是颛顼的化名,他给慕容成这么个方子,大概是因为此人有什么利用价值。不过活了这么久,我还当真未曾听说过什么方法,竟能将普通的人族转化为妖族或者神族。东路流传的戏剧话本中,从来只有柳树槐树、牡丹梅花这些植物能够成精,却从来没有白菜萝卜能够化形的,可见人族多少也明白这个道理。想像一个萝卜若是想要修炼,清晨刚刚发愿,下午没准就被炖了汤喝……寿数太短,就连尝试的机会也不会有,这确实是无法可想的一件事。
由此看来,颛顼应当是对慕容成说了谎。
此时既然他不在,那我不妨就借用一下他的名头。慕容成自视甚高,总觉得自己受上天眷顾与众不同,而一个人若是觉得自己特别,那往往就会特别好骗。左右都是被人骗,那倒不如索性由我来骗。
刚才的话出口,慕容成脸上果然逐渐浮出喜色:“我早知道千面大人不会弃我于不顾,上仙有何事请尽管吩咐,我自去办妥。”
我不动声色地回答:“血莲的状况不好,这几日你可有好好照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