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你为了自己的地位不受动摇,眼中容不下任何宠妃,这点我感同身受。但是你真是害错了人,方姐姐心不在宫中,从未想过争夺先帝的宠爱。”
太后冷道:“她心不在宫里,又在哪里?”我不语,太后用力回想一会儿,然后惊愕道,“周晔!她带着平儿,如今在周晔那里。”
孙纯宁真是个极聪明的女人,在蛛丝马迹中,她可以轻易捕捉到真相。
可就是太聪明了,她才一步步地把自己,算计到了这个地步。
我道:“哥哥可是父亲的长子,哪怕知道他收容先帝妃嫔,母后也舍不得杀人灭口吧。”
提起父亲,太后又是一阵恼怒,破口大骂舅舅。等她骂累了,我方慢悠悠说道:“你骂舅舅再多也无用,舅舅只说了我母亲和先帝的过往,至于你和我父亲的纠葛,并非他首先告诉我的。”
她一惊,低下头来仔细回想。我不容她再多思,道:“亡母怕你害我,所以在我入宫前就把事情告诉了我。幸而知道这些,我才能让父亲帮我,顺利避过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她当即明白过来,捂着自己的胸口怒道:“难怪最初你那么喜欢让你父亲入宫,你是在利用他算计我!”
我冷冷道:“和你当初比起来,这实在算不得什么。我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可是你,只是为了你家族的野心。”
“我为了家族又如何,从一开始我做出选择,我便从来没有羞于掩饰自己的野心。”太后傲然道。
我听后不屑:“你不羞于掩饰自己的野心又如何,先帝与我母亲情投意合,你却在当中横插一脚,难道就光彩么?”
太后失笑:“周暄你有病吧,你父亲那么疼你,你却字字句句不离先帝。你父亲娶了一个女人,结果那个女人心里一直装着别人,你竟然分毫不替你父亲不平。你到底是你父亲的女儿,还是萧锋的女儿?”
我淡淡道:“公侯王府的姻缘婚配,有几对心心相印?还不都是各有目的。难得有一对有情人,我自然也希望他们能终成眷属。至于父亲,他姬妾无数,怎会在意我母亲一个正室摆设。”
太后笑得奇怪,我心底也越来越不安,只是还强撑着平静。等她笑够了,我听她讥讽道:“你竟然是这样以为的。哦,看来你母亲和当年一个样,还是那么假惺惺。”
我凝眉:“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太后冷笑,“你自负聪明,却从一开始就被你母亲骗了。当年她勾搭先帝还不够,连周桓也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我脑中嗡嗡一乱,太后讥笑地看着我,道:“只是她是先帝中意的女人,你父亲有几个胆子和她同房,所以只能娶了一房又一房的姬妾夜夜笙歌,来告诉先帝他没有碰过你母亲。先帝也一直是这样想的,可是不知怎地,你母亲就有了你。当时消息传入宫中,先帝整个人都傻了。”她笑得阴冷,“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当时的表情。”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脑海中忽然闪回几个画面。
母亲二度有孕时入宫赴宴,席间父亲无微不至的呵护。萧琰当时还说,坊间传言我父母失和,如今看来大有可疑。
母亲小产去世,父亲焚毁了所有有关母亲的东西,只留下几间空荡荡的房子。他说,他再不会回京城。
依稀记得,母亲和父亲关系一般,但是母亲的吃穿用度,从来都是府中最好的,从来无人敢苛待她半分。几位姨娘再怎么得父亲喜欢,也从来不敢在母亲面前说什么。偶尔有那么一两个,却很快被父亲逐出了府邸。
原来,事实竟然是这样的。我从小便在父母失和的表象中长大,更兼入宫前的那一番话,我深信不疑母亲和先帝情深,从而忽略了我生父的感情。他迎娶了心爱的女人二十多年,却顾忌皇权一直压抑着自己。咫尺天涯,何其可怜。
而我有何立场振振有词地谴责太后,他们那一代人的恩怨爱恨那样复杂,早不是我一个晚辈可以理顺清楚的。
忽而又记起守备临终前的话,他说先帝要用我的名字,刺痛我母亲的心。可是他自己,不也和太后有了萧琰么?
既然已各自成婚,又何必牵恋不舍。以至于到了结尾,没有人可以以喜剧收场。
思绪又一转寰,我突然发现,其实母亲从未告诉过我他们几人当年的羁绊。她只是想告诉我提防太后,偶尔提起过她和先帝少时的情投意合。但是父亲和她,太后和父亲,舅舅和太后,她竟是提也未提,都是我在这些年的变故当中,偶然发现得知的。
太后见我一直不说话,颇有些得意神色:“看样子这些事你都不知道,我还真是好奇,贱人都跟你说了什么。”
我回过神来,道:“亡母说了什么都不要紧,反正现在我都已经知道了。”我顿了顿,问,“既然你这样讨厌我母亲,又为何要立我为后。你们孙家那么喜欢与皇族联姻巩固地位,立孙仪蓝做皇后,不是更直接么?”
太后觑我而笑:“你既然一早知道当年的事,竟然不明我为何独独挑中你。”
我静静看着她,却见她眼中闪过一丝疯狂和阴鸷,从牙缝中挤出几句话:“此生我无缘嫁给周桓,便要我的儿子娶他的女儿。这样一来,我的孙子体内,可以同时流淌着我们两个人的血!”她大笑,“至于是不是你,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如果周晗能大一点,我也不介意立她为后。周暄,你看你的儿子和女儿,他们身上既有周桓的血,又有我的血。那不是你的孩子,是我们的孩子,我和周桓的孩子!”
我震惊,看着眼前大笑的太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真是个疯子,疯了!
为了这样一个想法,疯狂地把我拉入皇宫这个阴深的漩涡,只是为了让我生下带有我父亲血脉的孩子。当年我生靖儿被人下毒,难怪她那样紧张。她不是紧张我是我爹的女儿,只是紧张我能不能替她生下,一个对她而言有着特殊含义的孩子。
想我初次有孕时,自作聪明地请父亲入宫,以为是再给她施压。却想不到其实我根本不必费力气,太后本身的执念疯狂,便已能护我平安诞子。
良久,太后终于笑够了。她力气渐小,颓废地倒在地上。
春雨忽而奔了进来,她神色匆匆令我意外。我皱着眉头问道:“不是不许你们进来么,你怎么不在外面呆着?”
春雨忧心忡忡:“娘娘不好了,陆疆将军顶不住楚王的攻势,楚王恐怕很快就能攻入城中了。”
我粗粗一算,道:“不用着急,近襄侯和定国公快赶到了,咱们没事。”
春雨着急:“外面被楚王围得水泄不通,谁知道援兵何时能到?娘娘快些随奴婢出去,咱们逃命要紧。”
说罢,她便上来拉我,我一挥手挣开了她。我道:“春雨,本宫心中有数,你若是担心大可带着德妃先走,本宫还有事情没有处理完毕。”
春雨见我笃定,又不敢勉强我,只得应了一声退下。我走到桌子旁边,端起了那碗凉透的药,道:“进药的时候到了,太后不喝药么?”
太后冷笑:“我是不会喝你的东西的。”
我低低吟笑,摇头看着她:“这药可是我费了好大力气从宫外弄进来的,所有的药材不见得上佳,却至少没有假药。”
她一愣,我笑得更放肆,哗啦一挥连碗带药扔在她脚边。青花瓷器被摔成几块,棕色的药汁洒在太后华美的中衣上,慢慢渲染开来。
“你的身体本也不弱,可是这么多年一直不曾痊愈,你竟没有半分疑心么?”我笑吟吟问道。
她惊惧到面无血色,瞳孔都收缩起来。我的声音恨而狠,阴沉沉道:“当年你们的事我不曾参与自可不理,但是你害死了我母亲,我绝对饶不了你!”
太后气急大咳,费力的摇头:“我没害你母亲,我只是不想看到她再生出你父亲的孩子,所以派御医打了她的胎。之后我再未害她,是她自己郁结难解,死了为何要怪我!”
我一怔:“孩子?”
太后笑得凄厉:“她嫁给周桓,我从未嫉妒过,因为那是我一手造成的。可是她不是不喜欢周桓么,为何在先帝死后与他有了一个孩子。那时候我才明白,这么多年她已与周桓有了感情,只是迫于天威,所以先帝在世时他们不敢。但是后来先帝死了,没有人再为他们的结合而耿耿于怀。除了我,除了我还在意着。”
她亲口说的这样凿凿,我后退一步,惊愕万分。母亲当年是真的有了身孕,我却一直以为她只是借孕向我传递宣惠贵妃身世的消息。
几件事情纠缠在一起,我终于彻悟。最初入宫的我太过天真,在许多事情上的一知半解,让我以为走入了当年恩怨的核心。然而一步步深入走到如今,再回头看去,我却是从头到尾什么也不明白的。
所以我自嘲一笑,道:“你真是害人不少,我和母亲当中虽然有些误会,但是我为她报仇的心从未错过。如今加上我未出世的弟弟的一条命,你别想活过今日。”
太后冷笑:“就凭你,你如何杀我。这个宫里如今只剩下你,我死了,你难逃其咎。”
我咯咯一笑:“你死了关我何事,这假药是郭伯媛备下的好东西,我可不能抢了她的风头。等你死后,我会把这件事上报给皇上,恐怕我还会有一番恩赏呢。”
太后骤然睁大眼睛:“郭氏?”
“你联合高阳侯的弟弟杀了高阳侯世子,她气性那么大,岂会放过你。太后,你害人太多,实属自作孽不可活。今日受死,与人无尤。”我冷冷道。
她抑制不住地苦笑,我叹道:“你费这么大力气,只是为了迎你侄女入宫。却不想你侄女不争气,因果报应,你还得自食其果。”
外面的厮杀声慢慢靠近,春雨又闯进来一次,说陆疆不敌楚王,已经被杀。楚王大军攻入白帝城,如今正在攻打宫门。
我挥手让她下去,并不担心。太后看着我沉静的样子,忽然问我:“你妹妹是楚王妃,你是不是打算投靠楚王,要和他们一起害皇帝?”
我没忍住,噗嗤一声笑:“投靠楚王?我放着好好的皇后不做,投靠楚王要做阶下之囚么?”
太后眨眨眼,开了窍:“那你定是算计好了,有人会来救我们是不是?”
我含笑不语,算是默认。她却忽然兴奋起来,脸颊上染上可疑的红晕:“现在能来的,除了近襄侯就是周桓。近襄侯他们人马太少,一定是周桓。他要来了。”
楚王起兵造反,只有成王败寇一条路,我早料到他会孤注一掷奇袭白帝城,便一早做了安排。父亲起初只同意替我控制江南牵制楚王,是因为他不忍置周晗的夫婿于死地。可是我最清楚,有一件事是他最大的心病。捏住了他这条软肋,即使心疼周晗,他也一定会同意。
不知不觉间,我也丧心病狂至此。为了自己的目的,利用自己生父最大的痛楚,逼他亲手把自己另一个女儿置于死地。但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楚王起兵那一天,就注定这个王朝只能有一个周家小姐母仪天下。
想到这里,我不觉看向太后。又是她,她的狠毒给了我这个机会,能让父亲主我一臂之力。我看着她,她却不敢看我。我笑得幽魅而残忍,声音如泣如诉细细密密,不容她退避:“家父归隐多年,你知道我是如何劝他重新出山的么?”
太后茫然地摇摇头,我的笑意愈加深沉:“家父答应出兵的条件,就是到蜀中时,能见到你的棺椁。”
太后所有的精气神在这一刻崩塌陷落,我尤嫌不足,继续问道:“那么你知道,我是如何把握父亲的心,让他绝无可能反戈我妹妹么?”
她自然不会响应我,我轻轻道:“我答应他,待天下平定,我会把母亲的灵位移出太庙,送回周氏祠堂。他百年之后,可以与母亲合葬,不必再受你的折辱。”
她倒在地上,痉挛不止,口中已有白沫流出。我自言自语道:“你口口声声说爱我父亲,可是你做的每一件事,都让他痛不可当。你害死了他的妻子和孩子,将我攥在手里任你拿捏。最重要的是,你拿我母亲的灵位狠狠地羞辱了他,践踏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
她拼命拼命摇头,我只是叹息:“你为人处世太绝太狠,这么多人都被你逼上绝路。今日你不是死在我手里,是死在你自己手里。”
她喉中发出咕噜的奇怪声响,伸直了手用力扣着身下的羊绒地毯。原本精美的地毯,瞬间被她挠花。
我背过身去,照着屋中的妆镜台整理仪容,漫不经心地说道:“哦对了,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高阳侯的长子被你害死,但那个时候他的一个姬妾恰好有孕。未防再被你谋害,所以连妾带子,一同送到了我们家。九个月后,出生的那个孩子,我父亲取名为周暗。”
铜镜里的她不敢置信,拼了命地摇头。我温和一笑,眼神越过铜镜飞往窗外,似乎看到了未来:“等他长大,我会替他从江南孙家中挑一个最出色的女儿,三媒六聘迎娶回家。不过,却要为侧室了。”
听了此话,她的眼睛睁得极大极大,眼角慢慢出现几条细微的血纹,当真是睚呲欲裂。
她沥干了所有的心血,只为维护一个孙氏家族。而我就是要她看着,机关算尽之后,她最终只能换来一个这样的结局。
通过那面铜镜,她执意恶狠狠而不甘地瞪着我,而我回她嫣然一笑。那笑容与十年前相似,但仔细一看,却又一点也不像。
十年前,我在太寿宫中微笑得宜,盈盈下拜:“臣女周暄给太后请安,恭祝太后身体安泰,洪福齐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