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穿墨绿织金妆花通袖龙纹的竖领对襟夹袄与玄色金云龙海水纹襕裙,头上戴着百鸟朝凤冠,端坐在紫檀雕荷花纹的罗汉床上。她容貌甚美,只是神情特别严肃。
巧茗小时候十分怕见太后,但如今经得事情多了,再想想太后的一生——十四岁大婚,不到一年丈夫便没了,一辈子没孕育过自己的孩子,如今尚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却已守寡近二十载——换做谁怕是也难以和蔼亲切得起来。
当然,太皇太后是个例外。
可,这世间又有几人能与太皇太后比肩呢。
太.祖皇帝宾天时,太皇太后只是妃位,却能联合朝臣压制成年的皇子,把自己六岁的儿子推上皇位。不想先皇亲政不到一年便驾鹤西归,仅留下一个三岁稚儿,太皇太后转身出了佛堂,再次垂帘问政,亲自抚育孙儿。
把持朝政二十多年,明明杀伐果断、手腕凌厉,面上却分毫不见戾气,反倒慈祥得像观音大士一般。
巧茗还曾坐在太皇太后腿上吃糕点,对着太后,她可是万万不敢的。
就如此刻,她目不斜视,规规矩矩地走到罗汉床前三尺远的位置,盈盈跪拜道:“奴婢林巧茗,问太后安好。太后开恩,命商御医为奴婢诊症,奴婢如今已大好,特地来谢太后大恩。”
“嗯,难得你有这份心,起来吧。”太后左手托着青花瓷杯盏,右手拿住杯盖拨着浮沫,“既然你来了,应当也让伽罗给你见个礼。”
巧茗忙道:“奴婢不敢当。”
太后将茶杯放在矮桌上,蹙眉道:“有什么使不得,虽则她是帝姬,身份尊贵,但也当从小慎行知礼。救命之恩,恩同再造,不论对方是什么身份,她必须心存感激,厚礼回报,若是连这种道理都不明白,也就不用做天家的女儿了。”
巧茗当即噤声。
乳母崔氏牵着伽罗进殿来,三岁大的娃娃,穿着海棠红的比甲与同色袄裙,看上去就是红彤彤圆嘟嘟的一团。
小家伙不认生,站在巧茗跟前,费力地扬起头,一脸迷茫地看着她。
崔氏弯腰附在帝姬耳边小声地提醒了几句,伽罗眨眨眼,蠕着小短手作了个揖,奶声奶气道:“嘟嘟(姑姑)救命大恩,伽罗胆(感)激不尽。”
明明小得话还说不清楚,偏生做出一副大人模样。
巧茗看了想笑,强自忍住。又想抱一抱这嫡嫡亲的外甥女,但身份不对,还是得忍。一时间竟不知道应当怎样应对,支吾了一下,才道:“帝姬言重了,那是奴婢的本分。”
该谢的都互相谢过,太后便命各人退下。
巧茗走得时候颇有些依依不舍,半是因为伽罗,半是因为没见到母亲。
她记得清楚,每逢进宫探视伽罗的时候,母亲都是晌午前到,在慈宁宫里逗留至傍晚才走,这个时间雷打不动,不知今日发生何事,竟然不在。
阿茸还站在雪地里等她。
“你怎么还在?”
“你没出什么纰漏吧?”
两人异口同声问对方,问完相视而笑。
雪已经停了,阳光清透,碧空如洗,屋顶、树梢、地面皆铺着厚厚一层寒霜,白得纤尘不染,看得人心情也舒畅起来。
两人手牵着手,踏着积雪往回走。
“你再不出来,我就冻成冰块了。”阿茸抱怨道。
话音才落,远远看到皇帝的仪仗往这边来,连忙拉着巧茗跪下去,嘴里小声念叨:“不是说病着么……”说到一半急急住口——仪仗已到近前了。
巧茗头垂得极低,只见到步辇上的天启帝穿着白色麂皮靴的双脚以及玄青织金的龙袍下摆从眼前一晃而过。
*
初四那日,初四傍晚,第二天考核的题目已出来,因为其中一道是烤鸭,需得提前一晚酿制风干,巧茗等人便在膳房里忙到熄火前才准备离开。
正要出门,就见郑尚食陪着三个内侍走进来,打头的那个双手捧着明黄色的卷轴。
“林氏接旨。”
戌时是交接班的时刻,也是膳房里人最多的时候,一听这话全安静下来。
尚食局连巧茗在内,一共有四个林氏,这会儿除了她全都往前踏了一步,又你看我我看你停了下来。
“巧茗,是你。”郑尚食提醒道,“这是御前的陈公公。”
巧茗心里打着鼓,上前几步跪下,膳房里其余人等也跟着跪了一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林氏巧茗,温正恭良,慈心向善,仰承皇太后慈谕,册为端妃,钦此。”
巧茗接旨谢恩的时候整个人云里雾里,不单因为事情来得毫无预兆,还有,就她所知,天启帝的后宫不应该有一位端妃,也没有一个嫔妃是姓林的。
前世里倒是听过伽罗落水的事情,也知道救伽罗的宫女得了厚赏,但没有封妃这一出。
她自问这些天来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那么,事情怎么会改变了呢?
巧茗握着卷轴兀自出神,陈公公已等得不耐烦,轻声提醒道:“娘娘,请移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