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周忽然绕过天历军和上府大营,围城北严?天历军以那兰山南线恐有大规模战事为由,不愿出兵。南境行省总督请旨,以上府兵截断西周后援,营救北严。”
周惠读到一半,眉毛已经竖起,冷冷将军报一掷。
“天历军和上府兵大营做什么去了?两大兵营三十万,竟然给西周越过他们,包围了北严?”
兵部尚书伏身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周惠声音越发冷厉。
“天历军这些年当真越发桀骜不训!”她目中闪着幽青的光,“驻兵二十万,便是那兰山有西周军出没,疑心会有大规模战事,不能出动主营,但北严被围何等大事,围城的西周军队据说人数又不是太多,为什么就不能拨一部分军力去援救?近在咫尺,重城被围,他们作为西北唯一可以在本境内自行调动的外军,居然能眼睁睁看着?”
“太后息怒。”国舅一直默默听着,眼神闪烁,此刻笑着打圆场道,“历家久驻西北,掌握一地军权,位高权重,唯因如此,历家才分外小心,这也是忠于朝廷,忠于太后的一番心意。”
周惠怔了怔,明白了他的意思,国舅是指纪家手握军权,却不肯擅自专权,行事谨慎,这说明没有不臣之心,说起来,确实是件容易让帝王安心的好事儿。
她脸色缓了缓,国舅拈着小胡须,悠悠地笑着,手不经意地搁在她身后的椅背上。
兵部尚书抬头看了国舅一眼——谁不知道你和历家穿一条裤子?他家每年和你往来的信书够装一茅坑。
当然这话是不敢说的,国舅是太后的表兄,也是先帝驾崩后,至今犹自在世的当朝不多的先朝重臣,别的不说,单就他能好好活到如今,那就是一个诡异的现象。先帝驾崩后,亲王接连又死了几个,他幽太后这根支柱,自认安然无恙,还很得太后信重,如今在朝中炙手可热,他家门槛每半个月都要换一次,生生被上门的人踩塌了的。他的权势,便是当朝两公都不敢得罪,哪里轮到他一个小小尚书说话。
“历家的态度,想必也影响了上府兵,历家全力对付那兰山西周军,上府兵就得固守大营为历家守住后背,这是上府兵的首要职责,也难怪不肯出兵。南境的总督想必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上书兵部。不过北严为我西北向内陆门户之一,不可不救。”周惠沉思着,“距离北严被围,已经过去多久?”
“两日。”兵部尚书道,“北严城内传信及时,总督接到消息后立即以八百里快马加急日夜赶路。一刻也没有耽搁。”
“很好。”周惠欣慰地点点头,“同样以八百里加急赐兵符,由上府兵会同南境行省总督府出兵。”想了想又道,“传令天历军总帅纪无咎,如遇北严军情紧急,必须分兵去救。不得固守本营观望。”
“是。”
“如果墨然在这就好了。”周惠忽然幽幽地道,“他定然知道,西周进攻那兰山到底是真攻还是有诈,如果确定有诈,那哀家就可以直接下令天历军出兵了……”
她身后,国舅忽然冷冷哼了一声。
声音很低,兵部尚书并没听见,周惠却微微扬了扬眉,略转身,瞥了他一眼。
她的眸光,从眉毛底下飞出去,略带嗔怪,却掠出潋滟的弧度,淡淡风情。
国舅的表情还僵硬着,却僵硬着笑了笑。
兵部尚书心急如焚,急着去安排,没空去理会两人的眉毛官司,正要请辞,周惠却像忽然想到了什么,道:“北严府尹是章丘吧?说起来北严最近真是多事,先是溃坝,再遇敌袭,也难为章丘,虽然治下不力,屡屡出事,但善后却都做得好,等战事一了,你们兵部再上个嘉奖折子来。”又对国舅笑道,“你培养得好属下。”
国舅点头,得意地捋须微笑。
兵部尚书身子却一僵。
他另有信息渠道,却和南境行省总督的军报有不同,他原本犹豫到底要不要说出来,怕南境那边不说实情是另有难处,自己贸然说出会带来麻烦。但此刻太后竟然问到,再想不说是不行了。
“回禀太后。”他轻声道,“章丘……据说已经以身殉城……”
“哦?”周惠惊讶地挑起眉,“如此大事,军报上为何没说?”
“想必……军报发出时,章大人还未殉职……”
这理由倒也说得过去,周惠点点头,皱眉道,“那么此时北严没有主事者?这可糟了……”
“太后放心。”兵部尚书展颜笑道,“天佑大历,逢凶化吉。危难之时,自有英雄人物应命而出,听说当时典史副手力挽狂澜,救万千百姓入内城,抗下了最初的百姓纷乱和西周的猛攻,此刻正和西周对峙,有此人在,短期内当可无忧。”
“哦?”周惠也十分欢喜,“果真天佑我大历!此乃何许人也?定要重重嘉奖!”
“此人还是位女子呢,当真巾帼不让须眉!她叫百里幽。”兵部尚书一点也没注意到周惠忽然变了的脸色,滔滔不绝,“城破突然,百姓纷乱,当时她在城中,当机立断开内城城门,又当机立断关城……”
“再说一遍,她叫什么?”周惠忽然厉声打断他的话。
兵部尚书被她的语气吓了一跳,一抬头才看见太后脸色,便如那六月天,不知何时便阴沉欲雨,眼底幽幽青蓝色光芒闪动,似矛,似剑,劈头盖脸射过来。
“百……百里幽……”他心知不好,惊得有点口吃。
周惠忽然不说话了。
她身后国舅也皱起眉,轻轻“咦”了一声,这一声“咦”让周惠眉梢动了动,半侧身看了看他,脸色更难看。
殿内气氛忽然沉默得令人难堪,户部尚书半弓腰等在当地,不知道是该走还是不该走,满额的汗,一滴滴渗出来。
案上军报被穿堂风吹得刷拉拉地响,满殿里就这么点声音,却听得人更加压抑。
良久,周惠的手指,轻轻搁在了军报上。
指上少见的硕大金刚钻,一闪一闪,刺眼。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她漠然道,“其中疑点甚多,章丘身在内城,如何殉城而死?城中北严府僚属众多,府尹丧命,还有推官,如何轮得到一个典史副手发号施令?西周突袭,外城被破,她是如何控制时机开内城,又及时关闭内城?西周又是怎么绕过两大军营,造成突袭的?西周这边突袭,那边就冒出个英雄人物,难道没人觉得不对吗?”
兵部尚书抿着嘴,他收到的信息,对这些问题也说得不详细,但无论如何,这不是现在该追究的问题,当务之急,该是救援北严才对,如百里幽这等人物的功过,哪怕其中有猫腻,要清算,也该等到功成之后。此刻,正是大加嘉赏,鼓舞士气的时机。
太后原先也是这意思,怎么一听见名字就改变主意了?
“让黄衣卫去查。”宗政惠冷冷道。
兵部尚书一听大急,还在战争中,黄衣卫去搅合,会闹出什么后果?
周惠又道:“南境行省以及天历军也发文,务必对此女严密监控,当此战危之时,忽然冒出这么个人来,不可不防。”
“……是。”
兵部尚书低下头,怨恨地想女人就是本末倒置。
“至于救援……”周惠没有表情地笑了笑,“哀家改变主意了。这位巾帼英雄,不是很有本事么?那么,南境和上府兵暂缓发兵,天历军也暂缓出营,看看她的本事再说。”
“这不成!太后!”
“稍安勿躁。”周惠一摆手,转头看看国舅爷,国舅爷想了想,指了指一处位置,道,“青水关位于两营之间,也是南境行省出兵必经之路,地形隐蔽,离北严也近,可令天历、上府两军在此处观望,如果北严真的危急,随时可救。”
“好。”周惠点头,对兵部尚书道,“若那百里幽真的没有问题,忠心朝廷,想必定会苦战到底,有她带领北严军民多消耗西周军力,天历便可将这一批胆大妄为的贼子全部留在关内。”她看看兵部尚书苦瓜一样的脸,轻描淡写笑了笑,“不用责怪哀家不顾北严军民,须知我朝中混入对方奸细,才是头一等的大事,不能不辨别清楚,让天纪稍迟两日发兵援救,不碍事。”
太后都说不妨事了,兵部尚书还能说什么,想想天历还是会出兵,只是稍迟一点,倒也心安了点。
现在就是希望那个百里幽,带着那三千孤军,当真能抗得下如狼似虎的西周。
至于抗下后是否会有对百里幽的清算,是否需要通知一下百里幽,他想都没想过。
兵部尚书出去了,殿内气氛又静了下来,周惠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答答有声,国舅也扶着她的椅背在出神,两人都似乎在想着什么。
良久,周惠转身,似笑非笑盯住了国舅,“怎么哥哥,心疼了?”
国舅怔了怔,随即失笑,“太后说的是哪里话?”
周惠拿起一把团扇,抵住下巴,团扇明黄的流苏落下来,落在她手背上,簌簌柔软里露出坚硬的扇骨,她的眼神也是这样,看似柔软,然而在夕阳的光影里,泛出点冷白的凉来。
“想不到你也知道她。”她道。听不出语气。
“您这是怎么了。”国舅诧然道,“我只是听说过这个名字,还是章丘给我的问安信中提到的,说此女性情桀骜,屡次以下犯上,因为姓氏特殊,才记住了。”他淡而高贵地笑,“想要抹杀这记忆也很容易,不过蝼蚁而已。”
“哦……”周惠声音拖得长长的。
“难道你……”国舅忽然笑起来,俯低身子。
一阵风过,砰一声关住了殿门,隐约“啪”一声轻响,似乎是团扇打在什么东西上的声音。
又或者,什么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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