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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武德宫,扬州城破的消息尚未传到,倒是田氏兄弟的数十万大军逐渐逼近的脚步愈来愈快,太子窦怀已经带兵去了国中前线,以挡住田氏兄弟进军的步伐——形势急迫,整个宫廷愈发不安了起来。
就算是夜晚,也不得安宁。
皇帝窦胜凯和群臣仍在御书房中商议如何突破眼前困境,自是不得好眠,便是已经入睡的皇后楚韶灵,眉心也是纠结,难以睡得安实,在梦境中沉沦起伏。
梦中的苏若枫,仍是当年的模样,那最后一次相逢,靖元二年的初夏……
靖元二年春末,苏皇后凤驾徙至扬州归宁省亲,适逢忠勇侯大将军窦胜凯携家眷回扬州祭祖扫坟。
那便是苏楚二人这辈子最后的交汇。
入夜,楚韶灵结束了一日劳碌,回到卧房,一番洗漱,方躺在了衾被之中,便听到窗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因着祭祖的缘故,她与窦胜凯是分房睡的,这房中只有她一人。
“是谁!”楚韶灵警觉问道,不自觉地起身到了案旁,捏起一只杯盏扣在手中以作暗器。
窗子被人从外拉开,弦月如勾,隐约勾勒出了一个模糊的倩影——“灵师姐,是我。”
楚韶灵尚未反应过来,苏若枫已经纵身一跃,登堂入室,从她手中拿下了那只杯盏,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楚韶灵连忙合上窗子,喉咙发紧,忙回到桌前坐下,紧张兮兮道:“若枫,你怎——”话未出口,喉咙便是一哽。
好久不见。
楚韶灵说不出话来,只将苏若枫看了一遍又一遍,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怎么都掉不下来。苏若枫喝了一杯热茶,渐渐缓过劲儿来,抬眼望了楚韶灵一眼,解下了身上的斗篷:“我是来睡觉的。”
“什么?”楚韶灵愣愣问道。
苏若枫却不多解释,只是把身上衣服一件件脱落,脱得只剩了中衣,随后双手扶着楚韶灵的肩膀,将她推得坐在了床上,命令道:“躺好。”
楚韶灵心跳不已,听话地钻进衾被,乖乖躺好,双手提着衾被拉到了鼻子上,只露出一双无辜的眼睛来。年少时不是没和苏若枫一起睡过,但那时只是安宁平和,从未像此刻如此忐忑不安,却又隐隐约约怀着些许希冀。
苏若利落地枫钻进了衾被,单手撑头,撑起了身子,一头如瀑长发散落下来,漆黑的眸子晶亮闪动着,望着楚韶灵。
年少时的楚韶灵常想,苏若枫的眸子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眸子,被她如此静谧地注视,便是幸甚至哉了。
苏若枫的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楚韶灵拉着衾被眼睁睁看着她靠近,忽的有些赧然,身子向后错了错,终于退无可退——
苏若枫却只是在楚韶灵眼睛上吻了一下,便钻进她怀中,安稳地合上了眼:“我只是想来你这里,睡一觉。”说完,在楚韶灵颈间蹭了蹭,不过顷刻之间,竟真的睡熟了。
楚韶灵看着她呼吸平和气息悠长的模样,一时觉得好笑,又一时觉得心酸,伸出胳膊,搂着苏若枫,也睡了。
近两年的时间里,不,近三十年的时间里,这是唯一心安的一夜。
只是,清晨,楚韶灵却是在苏若枫的痛苦的干呕声醒来的。
楚韶灵立刻起身,给她递去浸水的巾帕,不住地给她顺背。她看着苏若枫的模样忽的心底一跳,伸手拽过了她的手腕,不觉蹙眉——
“若枫,你——又有了身孕?”她已经有了头生子窦怀,多少了解一个孕妇应有的症状。
苏若枫毫不在意地抽回了手,取过巾帕将自己整理干净,继续将身上衣衫系好:“才一个月左右,御医都不曾诊出来,皇上还不知道——灵师姐,这个孩子,我不想要。”
楚韶灵错愕抬首,缓缓问道:“为什么?”
苏若枫侧过脸望向楚韶灵,目光柔和如水:“——我觉得他污了我的身子。”
她没详说,更没解释那个“他”指的是谁。楚韶灵却从她的神色中猜出了什么。男子往往将同房视作妻子的义务,便是自诩深爱苏若枫的杨纪政,怕是也难得避免,更何况——苏若枫并不爱他。
楚韶灵强自压下了满心疼惜,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劝道:“可这孩子毕竟是你的亲生骨肉,若枫,不要,不要剥夺他的性命——让他,好歹,好歹有机会见识这人世间的阳光雨露。”
苏若枫自嘲一笑:“灵师姐……说得是,我的亲生骨肉……身体发肤是父母精血所成,他长大后,姓的是他父亲的姓,长得也会像他的父亲——天下人以父为尊,母为卑,若是我日后不再得宠,打入冷宫,这孩子,怕是也会对我避之不及吧。”
她说这话时,眼神沧桑骇人,不再是楚韶灵印象中那个灵动的少女。
楚韶灵低头默然,沉思良久,忽的在自己右手手腕上狠狠一咬——直咬出了血来。
苏若枫一惊,忙捉住楚韶灵的手,心疼不已:“灵师姐,你,这是做什么?”
楚韶灵伸出手,低声笑道:“你说身体发肤是父母精血所成,那便让我的血和你身体相融,如此,你的孩子……便是我的孩子。不论是男是女,不管他的父亲是谁,他是我们两人的孩子——”她腼腆地看了看被自己咬得有些狰狞的伤口,“——你不嫌弃吧。”
苏若枫愣了半晌,眼圈一红,几乎掉泪,却又生生忍住,把泪水逼了回去。两年前,她分明答应了楚韶灵,再也不哭。她笑着摇了摇头,将唇贴在楚韶灵伤口处,小心将渗出的血迹舔净,一不小心,眼眶里又积了泪。
楚韶灵忘了疼,笑道:“枫儿,不许哭。”她正要拿了丝帕来帮苏若枫拭去泪水,却不防苏若枫径直向自己吻了过来。
腥涩的气息蔓延在口腔内,血的滋味,隐约有种宿命的味道……
……
楚韶灵蓦地睁开双眼,坐了起来,面上汗湿涔涔,口腔里似乎还残余着缠绵不绝的血腥气。
她起身,瞧了瞧天色,正是黎明,唤宫婢来给自己倒杯热茶,却听到屋外的喧闹之声。
楚韶灵蹙了蹙眉:“发生了什么事。”
宫婢捧了茶递给她,欢欣道:“娘娘,喜事,喜事,公主从扬州带兵平安归来了,连夜入了城,陛下开怀不已,已经去宫门口接她了。”
“公主……”楚韶灵一怔,“惜琴回来了么?”
“那当然,咱们还有哪个公主呀?”宫婢看着楚韶灵的表情,有些不解。
“不对!”楚韶灵起身穿衣,“惜琴便是安全从扬州脱困也不会直奔苏州而来,定然是死守江阴去了。”她边说边换好了一身轻便的戎装,却在腰带尚未扎好之际听到了阵阵厮杀声。
楚韶灵心下一沉,立刻提了剑破门跃出,却看到身穿南国黑色甲胄的士兵骑着马正在宫中肆意杀戮着宫人。如今苏州几无护卫之兵,也只有千名御林军可以稍稍抵抗,但眼见得来人全是骑兵,怕是也抵抗不了多少时间。
她提剑杀了一人,夺过了他□□坐骑,一路向宫门奔去,正看见南国士兵和宫廷御林军厮杀在了一起。
流动的火把照耀之中,一个骑着金黄骏马,头戴金质面罩的纤细身影格外显眼。
楚韶灵情知便是她乔装成了惜琴,立即催马上前,挥剑挡住了她的杀势,厉声喝问:“惜琴在何处?你是谁?”看清那青色剑锋时,她却愣了。
马上人悠然一笑,取下面上金质面罩:“楚姨,是我。”
“楚姨,是我……”
“灵师姐,是我……”
两双一模一样的眸子跨越了二十年的时空岁月,重合在了一处,楚韶灵嘴唇嚅动了两下,终于没能吐出那个朝思暮想的名字来,胸中忽的涌起莫大的悲痛,叫她身形一晃,堕下马去——
“你竟离开了我二十四年了……”
武德二十四年,光武元年九月,光武帝杨彻带五千骑兵乔装成南**队夜袭苏州城,生擒窦胜凯诸人,江东南兵群龙无首,悉数投降。
盛德、武德两朝已败,光武帝已成定鼎之势。
国中唯有南国太子窦怀仍带兵抗于江中,却也气势渐颓。杨彻笃定那窦怀支撑不了多时,便放出消息,厚待窦家宗族,生擒了窦家人,将东路兵事交给了董放勋和智彦汉将韩良,回洛阳去了。
皇帝还朝的消息在洛阳皇宫中引起了阵阵沸腾,关于光武帝马上英姿及其如何神乎其神地一夜突袭苏州城已经成了神话一般,口耳相传。
便是白日里看医书照顾齐恒,夜晚给杨纪政治病的怜筝也被这股子议论的热潮波及到,不禁心生好奇。
光武帝杨彻,她默默念着这个名字,眉头蹙了蹙,向莲儿问道:“莲儿,你见过皇帝么?”
莲儿摇了摇头,她本是被田谦安排随杜芊芊住在一起,后来杨德被从皇族中除名,杜芊芊迁出宫廷,她便留在了流筝宫里照顾被押解安排至此的端阳伯齐恒。按理说伯爵本应出宫赐府,奈何局势未定,齐恒又性情不稳,只得暂囚于流筝宫,再做安排。这是后宫之事,无论是将她如何处置,都是墨爱笙出面,故而,她从未见过光武帝。
怜筝自嘲地摇了摇头,总归不会是杨枫灵——一想到这个名字,她心里猛地一抽,沉了下去。怜筝自失地松了书卷,捂着胸口,好让沉郁渐渐消去。
冥想中,她又想起了杨纪政的病情,几个月的针灸药石下来,由原先的动弹不得到如今已经可以下地自行行走,是不小的起色。
想着想着,眼前忽地跑来一个五六岁的小童,直直向她扑来:“姑姑!”
怜筝大骇,忙上前走去蹲了身子把小童搂在怀里:“洛儿,你怎么会在此?”
齐洛眨了眨眼:“是叶叔叔把我们送回家的。”
在他心中,洛阳皇宫,自然是家。
怜筝难以置信:“为什么,为什么,我明明——”怜筝话说了一半,心却凉了个彻底,叶大哥居然有负所托——
“叶侠士自然不舍得骨肉流离,加上他与我青衣门同宗同源,这点情面还是要给的。”墨爱笙袖手出现在流筝宫内,也蹲了身,亲切道:“洛儿,到娘娘这儿来。”
齐洛欢快地应了一声,奔到了爱笙怀里,向着她嘻嘻一笑。
怜筝头脑中一阵晕眩:“你——为什么——浯儿和汐儿呢——不,你把洛儿还给我!”怜筝方寸大乱。
爱笙笑得柔和恬静:“难道你要让洛儿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
怜筝一惊,稍稍冷静了下来,流筝宫内正囚着齐恒,确实不应让洛儿看见。她只能咬了咬牙:“你若是伤了我的侄儿们,我定然不会饶你!”
墨爱笙眼中闪过一丝阴鸷,走进怜筝,低声道:“若你多说了半句话,我也不会饶你。”
“何事如此喧闹?”略带低沉的悦耳声音响起,流筝宫宫门口飘过一角绣着金边的玄色龙袍,一个单薄瘦削的人影缓缓向着众人行来。她走得不慌不忙,怜筝却觉得,那人的每一步都结结实实地踏在了自己的心上。
杨彻清隽的面上写满了冷漠与傲然。
怎么会,怎么会,她明明已经死了!自己抱着她在峨眉山下哭了几个时辰,她怎的又活转了回来,她怎的……怎么会,怎么会!怜筝喉咙发紧,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爱笙转身向杨彻拜倒:“参加陛下。”
“无需多礼。”杨彻伸手托住了爱笙的胳膊,侧过脸瞥了她一眼,又狐疑地把脸转向了怜筝,眼皮缓缓眨了眨。
只是长得像而已,你不是她,你不是她,一定不是。怜筝心中默念着,竟退了几步,靠在了莲儿身上。莲儿已经惊呼出了声:“她是杨——”怜筝忙回转身,捂住了她的嘴。
不可说,不可说,说了便是错。
杨彻唇角微挑,开口道:“怜筝,随朕过来。”
怜筝宁可她面前站着的是个全然不认识的陌生人,是杨枫灵的那个哥哥弟弟也好,姐姐妹妹也好,只要不是她。但偏偏,她便用那样熟悉的口吻唤了自己的名字。
她茫茫然跟随着杨彻的脚步步履踉跄着向前走去,宛若游魂野鬼,好似也丢了一缕魂。一路上宫人纷纷向两人跪下行礼,她也没过多注意。杨彻带着她走到了承乾殿——这曾经是她兄长寝宫的宫殿时,她终于醒过神来,有了些许意识,也警觉起来,涩声道:“你是谁?”
杨彻面无表情地回头望了她一眼:“朕是光武帝,杨彻。”
“你是杨枫灵——?”怜筝不确切地问道。
杨彻撩开寝殿的帘幔,停住了脚步,转过头,没有回答。
黄色衾被的龙床上,躺着一个双目紧闭的女子——“朕之前对南国用兵,东征西讨,怕她麻烦,就对她用了百日醉。现在事了,应是让她醒来。可惜行军途中没找到解药,怜筝,你应该知道这解药是什么。”
百日醉,五年前蜀国之行,她们正是用此药把尚文兴一路迷迷糊糊地带回了金陵,是种药效奇强的迷药,一日里十二个时辰,要睡上十一个半。
“我知道解药,”怜筝喉咙发紧,看着昏睡的惜琴,忽的有些心疼,她顿了顿,又道,“我会配,她醒来后要调理下身子。”再怎么药性平和,如此混沌沉睡,终究也是伤身。
杨彻点了点头:“那便有劳于你了。”
怜筝匆忙向杨彻一欠身,便要出殿,却被杨彻掣住了手腕——“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