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九日,大沽口炮台,一连串船帆在天海之际升起,如云层压到了海平面。
凄厉的号声响彻大沽口所有六座大炮台和十一座土炮台,炮手们奔上炮位,防兵们端枪上护垒,个个镇定自若,似怀坚决之心。
如报上所说那般,南蛮水师如期而至,大沽口官兵已严阵以待多日了。
“食大清俸禄,报大清国恩!诸君,望于我共生死!”
临危受命的塘沽总兵和寿挥刀高呼,麾下官兵呐喊相应。
“赶紧开炮,炮响了老子才能退,老子退了,你们才能退!”
转头和寿就催促着大沽口守备张元亮,可身为大沽口老兵,经历过十二年前大沽口之事的张元亮对和寿的方案很难接受。
和寿怒斥张元亮的投降主义:“放空炮!?鼠辈!老子是在这里战南蛮的,不是迎南蛮的!”
张元亮叩求道:“南蛮大炮远及十里,准头犹足,实弹轰击,起了水柱,南蛮必以为我们要舍命抵抗,到时百炮覆地,怎么也退不了啦!总戎!”
和寿嗤笑:“远及十里?准头犹足?南蛮能行妖法么?老子是西山大营出身的,火炮摸得门清,别用这些鬼话糊弄我。陆上都找不到能打十里,还有准头的炮,更不用说是海上……还不开炮,要老子把你塞炮管里轰出去?”
身为零零后的和寿是乾隆时代才入军的,在号称大清第一营的西山大营里一路爬上来,自诩为枪炮达人。也正是这份自傲,才被茹喜和衍璜点为塘沽总兵,负责塘沽岸防。当然,上到茹喜,下到和寿自己,目标都是败出大清体面来。
可败也有败的分寸,张元亮的说法激怒了和寿。我只愿叩拜,而你却要我舔脚?
不仅要开炮,要轰实弹,还要群炮齐发!
和寿一声令下。张元亮和一帮老炮手面如死灰。
咚咚咚一连串炮响,大沽口炮台的五门万斤大炮,二十六门六千斤大炮,四十二门三千斤大炮发话了,一时炮台硝烟弥漫,群雷轰鸣,从北京调来的旗兵们欢声如雷。多威武啊!南蛮来多少,就得灭多少!
“三大营这帮鞑猪……”
张元亮暗自腹诽着,再跟部下们目光来回,准备要开溜了。
“再轰!南蛮还在六七里外,还能轰一回!”
望着海面上参差起伏的水柱,和寿却来了精神,想要将自己“力战半日,炮裂乃退”的战报改成“弹尽乃退”。
张元亮刚刚张口。就见远处海面噗噗噗一连串闷响,那船帆层云荡起一条白烟,竟是南蛮开炮了。
见张元亮跟塘沽老兵们如老鼠一般四下躲藏。和寿鄙夷地摇头,就知道你们汉人没胆……这又什么好躲的?南蛮也不过是开炮壮胆而已。
轰轰轰……
下一刻,炮台山摇地动,橘黄的光焰裹起冲天尘柱,吞噬了整个空间。炮台墙垒的垮塌声,人的惨呼声,还有什么东西沉沉砸在人体上的钝响声,几乎撕裂了和寿的耳膜,可他连捂耳的动作都难以办到,他被一堆青砖沉沉压在地上。之前还雄赳赳气昂昂的旗兵们神经质地呼喊着。乱窜着,还有人高叫“末世降临了!”
大清的末世还没到来,可大沽口炮台的末日却来得格外利索,先是三寸炮发射的开花弹笼罩了没什么遮掩的露天炮台,肆意杀伤着脆弱的人体,之后是二十斤、三十斤炮的实心圆弹粗暴地破坏了炮台建筑。
事后张元亮倒是没怎么怨恨和寿。人已死了,何必记仇呢。
“还是这般不知死活啊……”
战舰舵台上,伏波军左师统制冯一定抒发着故地重游,风物依旧的感慨。十二年前也是这样,大沽口炮台的清军发了一炮,然后被轰成了碎片,十二年后的今天,他本以为清军会放几响空炮,貌似抵抗,实是恭迎,却不想炮台群炮齐发,像是铁了心要顽抗。
四艘战列舰,四艘巡航舰,十艘运兵船,这支原本要调往日本震慑德川幕府的舰队规模虽不大,可对清军而言,舰队火力却足以摧垮一切抵抗。仅仅是舰队机动时舰首对敌的十六门三寸炮,就能给大沽口那些原始炮台造成致命伤害。接近到四五里后,二百多门滑膛炮的轰击更如冰雹,即便大沽口经过整修,在这般火力面前也如纸糊一般脆弱。
被英华包围,几乎切断了绝大多数外联渠道的满清早已落后于世界,雍正时代满清还靠西班牙人勉力追赶过一次,留下的西山大营残骸还养育出全面火器化的清军。但不管是战术,还是装备,满清对英华海军力量的认识,甚至远远不如日本人,满清这还是第一次遭受英华海军线膛炮的开花弹轰击。
突击编队的运兵船放下了快蛟船,载着两营两千伏波军上岸,一个营上了北塘,将大沽口炮台的核心部分控制住。被轰得七荤八素的清军逃的逃,降的降,再没半分抵抗。另一个营则突入塘沽港,占领了空无一人的港口。
“人呢?”
冯一定上岸后,对这情形很是不解,说不敢抵抗吧,总得有人来请降啊,说要抵抗吧,人呢?
人都在呢,大批清兵押着大批囚犯,就侯在城区里。当伏波军哨队露面时,满清官员就开始喊话了。
“稀奇……杀人给我们看?”
听部下报告说,清人是要当众处置之前塘沽暴乱的凶犯,冯一定就觉匪夷所思。炮台发炮抵抗的同时,城里却摆好了请罪的架势……这鞑子的思维真是神奇啊。
既是神奇,就不能错过,冯一定带着部下赶去围观,就见本是货仓商馆的瓦砾废墟上,一排排囚犯整齐跪着,脖子上高插草标,写着各自姓名。第一排还是当官的,从塘沽同知、前塘沽守备到商关监督不等。
见到英华将旗出现,当面督斩的官员一声令下。刽子手轮着大刀,寒光排排闪烁,一排排囚犯的人头咕噜滚地,即便是经历了四海杀阵的伏波军官兵。也都下意识地吞了口唾沫。人人脑海里都闪过一个场景,满脸横肉的汉子,拿着刀子在自己身上死命捅着,一边捅一边叫:“来啊!来打我啊!看你敢不敢!”
一排又一排,足足三四百人,再加上之后拎出来的人头,战战兢兢前来接洽的官员说。除了杀人毁财的凶犯,和必须负责的军政官员外,还另加情节严重的从犯,一共处死一千七百六十人,十倍于英华之前殉难之人。大清希望以此展现从重从快处置凶犯,与大英继续维系和平的诚意。
“诚意?诚意是你们摆在塘沽西面的大军也全部投降,否则我们将认定你们会继续顽抗……”
说实话,冯一定道出自己的坚持。还真要克制住自己的怜悯,人家都爬在地上舔脚了,自己还要踩人家脸。踹人家腰眼,这得鼓起非凡的决心。
果然,那官员爬在地上抱着冯一定的腿就哭号起来。
即便冯一定想停步,部下也不答应,此次北上问罪由原定派往日本的部队再临时扩充而成,以伏波军为主角。左师四营右师两营,外加从南洋拉来的暹罗、缅甸、安南、柬埔寨、兰纳和澜沧、万象等国仆从军,以及在渤海汇合的日本萨摩兵和韩国兵,合计十二国,兵力一万八千人。没有红衣兵。没有重炮,并没准备攻城掠地,但最低目标是逼到北京城,要满清签下城下之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