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报纸上果然有温家遥夜宴的消息。小报记者极其可恨,暗夜里打起强闪光灯,一个个来宾都照成青面獠牙,如同一只只陈年的鬼。
照片里没有杨呦呦,可见她平凡到不值得浪费菲林。心里有些悲伤,恨不得钻回母亲肚子里再轮回一次,智商、家境统统不要,只想换一张好脸,不要叶玉卿的那一款,要王祖贤,要邱淑贞,美得古古怪怪,叫人一眼瞧得出哪里不好,却偏偏又挪不开眼。
翻一页,半只版面都献祭给了温家遥。
彩色的油印描画出少女侧面,双手抱住一个高大男人,旁边有行绿色夺目的圆润字体:寿星公夜会车房仔,相士批明年嫁得!
杨呦呦一口粥呛进气管里,笑得花枝乱颤,难怪本城人如此热爱八卦杂志,两块钱便能买无数笑料,光看标题都值回成本。
杨一帆这一日起床又迟过妹妹,下楼来看见杨呦呦笑到上气不接下气,便夺过报纸去看。
不一会儿还回来,坐下去顾自吃他的三明治。
“我手机里有三只未接来电都是你,是昨晚上有事?”杨一帆问呦呦,只见妹妹神思恍惚,抬头想了半天才哦了一声。
“不是大事,回来半道车子坏了,已处理好。”
计程车来的不早不晚,在杨呦呦与贺海楼无话可说之前悄然驶来,杨呦呦同贺海楼道别,他还有半根烟未抽完,同她摆手再会时有烟飘起遮住他的脸。
呦呦这一日醒来时总恍惚那是个梦,同他在路边吃冰闲聊,怕是今后不会再有。
拉开窗帘,又是一日晴好,天气预报有高温预警,城市像篝火上慢慢炙烤的一只羊,刺啦刺啦,滴下油水。杨呦呦抬头看刺目阳光,知道夜晚已经过去,她必须很努力才能记得住那时的每个细节,等一年两年,时光荏苒,记忆荒芜,才告一段落。
杨一帆吃一惊,转头问:“你何时这么能干?”
呦呦学报纸上的称呼回答道:“遇见车房仔,请他帮的忙。”
这一次轮换杨一帆来哦。
他心情无故低落,一只餐蛋三明治吃到一半便停下手,仿佛食道受阻,吞不落去。
杨呦呦顾自说道:“我这么许多同学里,妈咪最不喜欢温家遥,我猜是因为她漂亮,漂亮又不用功,妈咪最不喜欢。”
“妈咪喜欢牛津剑桥毕业生。”
“上帝给家遥一张好脸,不是让她浪费时间读书进剑桥牛津,那样一张脸,天生应当去造男人的孽,然后又被男人造孽。”
杨呦呦大言不惭,自有她的理论。趁母亲未下楼,折起报纸塞进一旁废纸堆里,她今早要去夏小姐画廊见工,所以穿重磅丝白衬衫,包身黑色裙,脚底下一双三寸高跟鞋,连头发都仔细打理过,一把头扎在半高处,垂顺发亮。
杨一帆对女人不敏感,妹妹对他来说不属于女人,愈发忽视,可这一日也忍不住多看两眼,发现杨呦呦如同四月里一只樱花,突然一夜之间吸饱了水,开始抽枝发芽,只待春暖日照,便开一树荼蘼。
“哇。”杨一帆赞叹,“今日你真精神,也可以出去找人造孽。”
呦呦得意忘形,走回来时一脚踩歪,原形毕露,惹得杨一帆大笑不止。
“呐,不要笑。”杨呦呦不许人笑,自己却笑,仰起脖子笑得肚皮发颤。
“好艰难,做女强人天天生活在半空中。”
“好过做家庭主妇,每月问人伸手要家用,仰人鼻息。”
“如果男人爱她,不等她伸手便会给她。”
“始终是一个给,一个拿,不能平起平坐。”
杨呦呦渐渐停下嬉笑,她今日方知杨一帆心里对婚姻也有自己的准绳。
“哥哥要平起平坐,互敬互爱的婚姻,像爹地妈咪,是吗?”
“他们俩是真正相爱的一对,你见他们何时红过面。”
“教养所致,即便吵架,也不会恶语相向。”呦呦道,不自觉又想起和贺海楼同温家遥。
“那他们俩,一个是耀眼明星,一个是车房小弟,一个在天上,一个却在土里,岂不是一世无可能。”
“那未必。”杨一帆道,“温家遥有些不同,若她觉得配,便是配,旁人说什么,她不会理。在她背后指指点点的人较在我俩背后指手画脚的人多上千倍万倍,可她做得到置之不理,我同你,却都做不到。”
杨一帆讲话时声音温柔,说起那女孩名字便又低下八度,杨呦呦心头一震,突然想:啊,他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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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小姐抬头,露出一张美得窒息的面孔。
杨呦呦自惭形秽,愧为女人。
女人有不一样的美法,温家遥美如太阳,招摇放肆,夏小姐年长一些,原先定然也热烈地红过,现在已经沉淀,成了酒窖里最贵的一支波尔多。
她站起来同杨呦呦握手,身上带着铃兰淡香,衬衫是最男人款式,配一条阔腿的黑裤。
不要讲女人穿得像男人不好,真正的女人,穿什么都叫人迷醉,穿男人衣服只是调皮,让你知道她不乖起来,比男孩还要坏。
捉住她,打她屁股。
呀,不知道哪颗心又被撩动了。
“无需紧张,识得画,识得人,这工作就容易做。”
夏小姐带杨呦呦四处参观。
本市寸土寸金,一栋楼里挤几十间公司,偏偏夏小姐的店大开大合,面积超过威灵路上的路易斯威登旗舰店。
“若艺术也挤在笼屋里看,那还有什么滋味。”
夏小姐说话没有口音,偶尔开口讲本埠方言,也十分标准。可见优秀的人,做什么都是优秀。
“挤在笼屋里的人,恐怕也无心观摩艺术。艺术这东西最最势利。”呦呦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