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2)
黛安娜只握住我的手,关切地摇摇头说:“你该等到我回来看你是否能够下楼来,你仍是那么的瘦弱不堪,很虚弱的,我可怜的小姐,可怜的孩子!”黛安娜那温柔的嗓音就如可爱的鸽子发出的那种柔和的咕咕声,我感到很舒服,她关爱的注意也让我感动。我发现她的脸长得是那么的动人。玛丽的脸也很漂亮,透着聪慧,但她看起来有些拘谨,显得有些疏远,尽管仍是那么亲近。黛安娜显然具有意志的力量,她说话和神态都露出点儿权威味道。在我自己的良心和自尊的允许下,我天性愿意并且喜爱顺从于那样积极的意志,服从于她那样令人折服的权威。她继续说道,“你不该来这儿呆的,这不是客人的地方,玛丽和我有时候会在厨房里坐坐,但因为我们爱家中的那种自由和随便,而你是客人,客人该呆在客厅中去。”“我觉得呆在这儿没什么不好。”“很不好。你看汉娜走来走去地忙着,弄了一身的面粉。”“况且,对于你来说炉火有些过热。”玛丽插进来道。“就是。”她姊姊也这样说,“来,你可要听话。”她话还没说完,就握住我的手拉着我进了客厅。
“你乖乖在这休息会儿。”她叫我在沙发上坐下,“我们换好衣服后就去准备茶点。我们在沼地居家中从来亨受这样一个特权,要是我们一时来了兴致,或是汉娜正忙着干些活,比如酿酒,烤面包,洗衣服或烫衣服什么的,我们就自己动手做饭吃。”她出去把门也关上了,单独留下了我和圣约翰先生。他这会儿正拿着一本书,或许是报纸,坐在我对面看着。我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个小小的客厅,然后就开始打量这个先生。
这是一间很小但很舒适的客厅。摆设比较简陋,但干干净净并且整整齐齐。那几把式样有些旧的椅子擦得闪闪发亮,尤其是那胡桃木的桌子,简直可以说是一面镜子。墙壁上贴着可数的几幅上了年代的而又有点奇特的画像。在那玻璃门餐具柜里摆着一些书,还有一套似乎很有些历史的瓷器。屋子里没摆设一样新潮的家具,倒是有一对针线盒,在那桌上还有一个女用的花梨木文具匣子。那些东西,包括地毯和窗帘在内,似乎都是使用较久的,但却明显感到主人对它保养得很细心。圣约翰先生就如墙上那些古老而模糊的画像一般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双唇紧闭着,正专心地看着手中的书本。
我看得他很清楚的。即使他是个雕像,而不是个活生生的人,也是极易看明白。他很年轻,大约有二十来岁,身材很美,个子很高。他的脸实在是一张希腊人那完美无缺的脸,很漂亮。脸上长着一个笔直的那种古典式的鼻子,那张嘴和下面很是典雅式。真的,像他那长着一副近乎古代完美的脸的英国人还真不多。他有着褐色的长长的睫毛,睫毛下覆盖着一双又大又蓝的眼睛。他那有些像牙那么白的前额很高,几丝随意垂下来的浅金黄色的头发搭在额上。亲爱的读者,这副写生很柔和,很美,是么?可是,我所描绘的那个主人是绝不会让人感到他具有温柔、敏感、多情,抑或恬静的天性。
他是一动不动地安静地坐在那儿,但是总有那么一种暗示,似乎他内心正在纷扰不安或者说他的心冷酷无比,或者说有那么一丝浮躁,在那鼻孔,嘴巴和额头上是可以看得很清楚的。在那两位小姐进来的这段时间里,他甚至没抬过头看我一眼,更不用说对我讲一句话。黛安娜进进出出地忙着准备茶点,她给我拿来在炉边烤好的小蛋糕。“汉娜说你只在早上喝了点儿麦片粥,”她说,“你一定该饿了,先吃这个吧。”我确实很饿了,那种强烈的食欲已恢复了。我吃了起来。这个时候圣约翰先生才放下书本,坐在桌前,同时他那像是画出的天蓝色的眼睛一直看着我。他的目光透出一种有些不让人舒服的直视,似乎穿透人心这证明刚才他坐到那是存心,而不是出于腼腆。“你确实饿了。”他开口说道。“先生,你是对的。” 我本能地这样回答,我从来是,以简短来回答简短。“这三天来不让你多吃东西对你是有益处的。你不能一开始就吃得太多,那是危险的。现在你可以多吃一些了,但也要有所节制。
“我想,先生,我不会吃你的东西太久的。”我竟说出了那么一句笨头笨脑的毫无思考的话。“当然,”他语气中有些冷淡,“只要你告诉我你家人地址,我们就会替你写信叫他们把你接回家去。”“我没有家,没有任何朋友。所以您说的,我实在是做不到。”这三个人都好奇地盯着我。但没有任何不信任,我想也无怀疑,尤其是那两位姑娘。圣约翰的眼睛可以说是清澈的,从表面看来。但另一方面来他们是复杂的。他似乎并不想在眼睛里显露自己的思想,只把它作为看透别人的工具。它们是那么的含蓄,又咄咄逼人,那种意思要为难别人的意愿绝对多于让别人得到鼓励和勇气。“你的意思是,”他问道,“你无任何亲友,你是孤儿么?”“是的,任何一个世上的人都与我不搭边,英国的任何一户人家也无义务收留我。”“这真是不常见的事,像你这样的年纪。”这会儿,我正瞧见他目光盯在我在桌上交叉放着的双手上。我正疑惑地想知道什么,他马上开口就打消了我的推想。“你仍是个姑娘,没有结婚吧?”“圣约翰,你怎么啦?她一定还不到十八岁呢,”黛安娜笑了起来。
“我马上就十九岁了,我没有结婚,没有。”一提起结婚,我竟又涌上了那种种酸心而痛苦的回忆,我脸上像发烘似的火热。黛安娜和玛丽都知趣地把目光从我发烫的脸上移开。可那位漠然又严肃还带些严厉的兄长却丝毫不妥协,直到他逼得我心烦意乱的更红,甚至我都流出了眼泪。“你在来这儿之前住在什么地方?”他又开始发问。“你问得太多了,圣约翰。”玛丽对她哥哥抱怨道。可是他直起身子微微向前倾着,那坚定不移而又灼热的目光使人不得不回答。“我住在哪儿和谁住在一块儿,都是我的个人隐私。”我只好简短地作个回答。“你是有权不说的,我认为,谁这样问你,圣约翰,或者其他人,只要你不愿意,都可不做回答。”黛安娜善意地替我解围。
“可你需要帮助,”他说道,“要是我对你的过去和你的现在是一无所知的话,我又怎么能够帮你呢,是吧?”“是的,我需要帮助,而且正在寻求。先生,我只要哪位真正的好人能帮我找到份我能做的事,使我能够足以生活下去,哪怕刚刚只能够生存,也可以的。”“我不敢说我就会是那位好人。但你说吧,你愿意干些什么,能干些什么呢?我会尽我最大的能力帮助你实现合理的要求。”这个时候,我喝下的茶已使我又恢复了敏捷和从容不迫,就像酒鬼尝到了美酒一样。我衰弱的神经又充满着活力,我镇静地回答着这年轻的严厉的审判官的问话。
“圣约翰先生,”我转过来,坚定而毫不怯弱地望着他说,如同他看着我那样。“你和你的两个妹妹是我的恩人,给予了我人类所能给予他同类的最大的帮助,你们用你们高尚的品德和你们的食物把我从死亡线上拖了回来,你们的这种恩情是绝对有权使你们完全得到我不尽的感激,同时在一定程度上我无比的信赖。我在不触动我内心的宁静,不损害于我自己的以及别人的精神和肉体上的安全的情况下,我会尽量多地向你们讲述承蒙你们收留过的那个流浪女孩的经历。”“我是一个牧师的女儿。我的父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大概我那时还不会记事。所以我是个孤儿。我寄养在一户人家里,在一个福利学校接受教育,我想我也可以告诉你们我在那学了六年,作了两年老师,那所学校叫××郡的洛伍德孤儿院,你一定听人说起过那儿,是吧?里弗斯先生?那个监管人叫做罗伯特?勃洛克赫斯特。”“我听人提起过那位勃洛克赫斯特先生,而且我也曾亲自参观过那所福利院。”
“一年以前,我谋到了一名私人家庭老师的职位,于是我离开了洛伍德。我的工作使我感到愉快,我过得也很快乐。但四天以前我却由于某种原因不得不离开那个地方。我离开的原因实在原谅我不能说出来,说出来也无一点儿用处,况且有可能还有些危险,听起来别人也不会相信的。我没有犯任何过错,我和你们一样是清白无辜的。我想,我从那个像个天堂似的宅子里被赶出来,是一场有些古怪却又是真正的灾难,为此我肯定要难过一阵子。由于我的出走要又快又神秘,我只能丢下我所有的东西,只带了一个小包裹,可在恍忽心乱中竟把它落在了送我到惠特克劳斯的那辆马车里。于是,我是真正的一无所有了。我在外面住了两个晚上,两天来我就在外流浪着,没进过一个家门。这段时间里,我只有两次吃了点儿东西。
而在这饥寒交迫、力疲心绝到快要死去时,是你,圣约翰先生,把我救了出来,没有让我饿死在你家门口,而是住在了你家。在那以后,我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尽管我昏睡不醒,但那时头脑却仍清醒,你的两位妹妹发自内心地同情我,为我做了好多事情,她们让我倍感亲切和感激,我也同样对你怀着深深的感情,对你的来自上帝的慈悲。“好了,不要再说话了。”我停了口气,黛安娜就马上说道,“圣约翰,你快让她停住吧。她显然不能过于激动,到这边来,坐在沙发上吧,爱略特小姐。”听到这个名字,我竟显出稍稍迟疑,我还没有把这名字熟悉。里弗斯先生的眼睛是不会逃过这一点的。他显然注意到了。“你说你叫简?爱略特?”他说道。“我是这样说的,因为我以为这是我目前比较好的一个名字。不过,这不是我的真的名字。所以我刚才听着不太熟悉。”
“你也不想说出你的真实身份么?”“是的,我为的是怕露了痕迹,所以我极力不去说出任何可能导致这种结果的话来。”“你是对的,我相信。”黛安娜说道,“圣约翰,好了,你要让她休息一下。”但是她的那位哥哥只是沉思了一会儿,又那样冷静而尖锐地问起话来。“你并不想长期依靠我们生活,我看得出来,你想早些不受我妹妹的同情,尤其是我的慈悲,(我完全明白他这样有意强调的意味,但我也不生气,这是很正确的)你是真的那么不想依赖我们么?”“是这样的,这我刚才已有这个意思。目前我想要的是给我指点哪儿有份工作,或者我如何才能找到它,然后我就会离开,即使是住在简陋不堪的茅棚里。只是,我请求在这之前,我能够呆在这儿。我对我三天来的流浪和饥饿仍心有余悸。”“那当然,你一定要先呆在这儿。”黛安娜说着,她那只白皙的手按在了我的头上。“你当然要那样。”玛丽紧接着也用她那有些不外露的但真诚的语气说道。她是会这样做的,并且很自然。
“你瞧,我的妹妹们是喜欢你住在这儿的。”圣约翰先生说,“就像他们从来喜欢收留和爱护一只在冬天里被寒冷逼得逃进来快冻得死去的鸟儿一样。不过,我却是愿意,更希望能帮你找到一条谋生的路,我会尽力那样去做。不过你也知道,我的生活圈子也不大。我只是一个乡村的贫穷教区的一个牧师而已,我的帮忙是微不足道的。要是你愿意去干些琐事以自谋生路那你就去找更有能耐的人帮忙好了。”“她刚才已表示她是愿意做她能做的事。”黛安娜代替我答道,“哥哥,你也不是不知道,她能找谁来帮助呢,弄得现在才不得不耐着性子忍受你这么个坏脾气。”“只要可以的话,我是愿意做个裁缝,女佣,女工,保姆如此重的活儿的。”我回答说。“好吧,”圣约翰冷淡地说道,“你有这么个愿望,我会帮助你的,用我自己的方法,在恰当的时候。”然后他又回到他喝茶前的那桌子旁看书去了。我的体力不允许我再多坐一会儿,我已说得过多,坐得太久了。于是我也马上站起来回到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