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睡着了,严纯纯把我推醒的时候车已经到站了。
“你要到哪里去?”严纯纯问我。
“不管到哪儿去,我都不跟你在一起。”
“那好吧,我跟你在一起就行了。”
严纯纯一直跟着我,我去哪里她去哪里。我在车站胡乱地转圈,她就跟着我转圈,最后我伸手拦了辆出租车,迅速地钻进去的时候,严纯纯也钻进了车里来。
我对师傅说去漓江,没再管严纯纯。
到了漓江,严纯纯还是一样跟在我后面。我走的时候,她就不远不近地跟着;我停下脚步的时候,她就走过来和我并肩站着。我不理她,她依然微笑着沉默,或者偶尔说那么一两句话,也不在意我是不是应答。
最后我对这种局面漠然了,因为我完全主宰不了,便由着严纯纯跟着。
在漓江划船观水,倒也不觉得清冷,到底是南方的天气,一直很暖。
一整天下来之后,我开始跟严纯纯说话了。
坐在漓江边的一间小屋里喝茶,严纯纯在我对面,我看着远处的山石,对严纯纯说:“你不该来这里,你应该去看望夫崖,那才像你的姿势。”
严纯纯也看了看远处的石景,说:“你错了,并不只是望夫崖才像我的姿势,这里的哪个石头不像我的姿势呢?它们谁不是一心一意朝着一个方向伫立着?它们谁不是坚硬着心肠雨打风吹也不更改地站立着?纵使过了千万年,纵使风吹日晒改变了它们的容颜,纵使上帝收回它们站立的权利,它们的心也是最后无更改的,等到它们的心更改或者破碎,它们也就会灰飞烟灭了。可是,你看到过它们流泪吗?那些挂在它们脸上的,不过是旁人为它们惋惜而流的泪,在它们自己,却是幸福的,所以才可以这样坚守着。爱情,有时候就是一个人的幸福,所以,即使一个人坚守着也可以天长地久。”
严纯纯的这番话,让我原先对她的芥蒂都消失了。严纯纯这个女人就算再坏,她也是可怜的,更何况,她还没做过什么恶毒的事情。
我想劝她忘了周杨,最后我没有说。因为我发现这已经没有说的意义了,心里想着念着周杨,也许就是严纯纯的幸福。
并且,现在,她有了周杨的孩子,那孩子一定是她更大的幸福。
“其实,我的孩子没有了。”就在我对严纯纯没有了芥蒂之后,在这样一个不属于我们任何人的地方敞开心地跟严纯纯说话。
“没有了?怪不得,我看你一点儿不在意。”严纯纯脸上只是略略吃了一惊,然后说,“你不怕我举报你?”
我笑了,说:“要想举报你就举报吧,反正我无所谓。”
“是你告诉我的,我就不会举报的。”严纯纯一直转着面前的茶杯,这动作跟卓一凡很像。
“其实,有个孩子挺好的,能感觉到自己不孤单,尤其是有一个自己爱的人的孩子,应该是更幸福的。”
严纯纯忽然低头不说话,从那时候开始,她开始沉默,长久的沉默,百无聊赖地跟在我的身后,不管是去旅馆订房间还是吃晚饭,她都没有再说话。
我问了几次怎么了,她依然不说话。
晚上,我们各自睡下,我很久以后才睡着。我总是想着严纯纯沉默之后的空洞眼神,总是觉得有事要发生,我甚至猜测那孩子不是周杨的,一切可能是严纯纯自己的臆想,或者是她编造出来骗自己的谎话,她一定是经历了什么才会有这样反常的举动。
我觉得我自己也变得很奇怪,这次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出来的呢?怎么会有这样感觉能包容一切的心态?难道是因为我决计要回到那个令人厌恶的地方去?难道是因为觉得自己再没有希望?难道是因为这世上的任何恩怨我都没有机会再面对了?
人生也许总会有这样的时刻,在知道自己即将失去一切的时候,自己所面临的一切就都变得无所谓了。
有种“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感觉。
我在这种奇怪的感觉里睡去,却又感觉从未熟睡,身边的一切都还能感知,这也许就是传说中的浅睡眠。
我隐隐地感觉到抽泣,我心里想着大概是严纯纯在哭,可是我睁不开眼睛,怎么都醒不过来。再之后,我觉得严纯纯下床了,她开始在房间里走动,然后摸索着拿出了一样东西。
就在那个时候,我醒来了。
我睁开眼睛就看见黑暗中的严纯纯手里明晃晃的刀光,那刀光让我一下子蜷缩起来。虽然我想过很多次死去,但是真的面对这样的场面,我还是胆怯的,我还是想活着的,尤其在我如此清醒的时候。
严纯纯站在距我只有一步远的地方,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她手里的刀光却是真切的。
忽然刀尖一转,原来不是要刺向我,严纯纯将刀对着自己的小腹做着一个像是要切腹的姿势。
我赶紧开了灯,然后扑过去抓住严纯纯握刀的手,用力把刀打落。
严纯纯惊恐地看着我,眼睛瞪得大大的,她的小腹上有一道浅浅的刮痕,溢出了血,血让那个痕迹变得鲜红起来。
“你疯了吗?你要干什么?”我情急之下给了严纯纯一个巴掌,我想让她清醒一些。
严纯纯回过神来一般,看了看我,又回到床上,拉过被子就躺下了,轻声说:“没事,我梦游呢!”
我没有说什么,关了灯接着睡觉了。
我当然不信严纯纯是梦游了,可是她看起来也不像是想杀我,难道她真的想杀孩子?或者,她就是真的疯了?
周杨若是知道他如今的“不随便”和当年的“随便”一样都害了那些喜欢他的女子,他会不会失望?会不会觉得无奈?
后来我就更加没有睡好了,严纯纯拿刀的样子一直在我眼前晃着。她应该是痛恨那个孩子的,可是,那分明又是她最珍惜的东西。
这是严纯纯的劫难,她把爱情和自己的人生包裹在一起,然后把周杨和自己的爱情包裹在一起,对她来说,没有了周杨,就没有了人生。林沐也许也是这样的人吧,她们都是可以为了爱不顾一切的人,但是这并不显得她们比我勇敢,过分的紧张和过分的不在乎都是懦弱的。所以,我如可怜自己一样可怜严纯纯,还有林沐。
严纯纯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才起床,起床之后神采奕奕,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也许她不记得了。
“今天去哪里玩?”严纯纯兴高采烈地问我。
“你现在才起床,还想着去哪里玩?”
“要不我们去夜游漓江,一定很有意思。”
我看着严纯纯一脸的笑意,甚至以为昨夜的事是我在做梦,现在才是真实的。
我走到严纯纯面前,手按在她的伤痕上,问道:“疼吗?”
严纯纯摇摇头,说不疼。
“流的不是你的血吗?怎么会不疼?”
“流血就一定要疼吗?疼的都是流血的吗?有些东西,不见血,却疼得叫人痛不欲生;有些东西,流了血,也未必疼。”严纯纯又是严肃又是俏皮地说。
“你恨那个孩子,还是恨周杨?我想你总不至于恨我。”
“我谁也不恨,我为什么要恨?我只是,只是,只是难过!”严纯纯很苦难地想着,最后用了难过这个词。
我想我可以理解她,那是一种无法恨的感觉,爱一个人,然后一直忍受着拒绝和不可能的结果,而自己又控制不了地去思念去爱。这是一种连接着心和呼吸的难过,日夜噬咬你,永远得不到,又永远在期待。
“晚饭之后我们就分道扬镳,我们还是各自走各自的好,你去找你的朋友,我走我的路。”我不想再看见和昨夜类似的事情了。
“好!等下再陪我逛逛漓江吧!”严纯纯笑着说。
我想了想,点头说好。
当暮色降临的时候,漓江的水显得更加纯净和秀美,加上远处水面上渐渐消退的霞光,如此自然的漓江有了一种叫人忘却尘世烦扰的魔力。
在这样的自然里,人是可以将生命托付给大地的。
我刚刚想完这句话,就听严纯纯在我身后说:“在这样的时候,就算死了也是美的。”
我转身看了看她,本来我是有些担心的,但是我看见严纯纯脸上惬意的微笑和宁静的眼神,我放心了。
这世间的事变化得太快,听到的不可信,看到的也变得不可信,似乎你永远不知道自己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境地。
就在我转过身来之后,只听扑通一声水响,我再回头,身后的严纯纯已经不见了,水面上的波纹开出了一朵越来越大的向着颓败行进的花朵。
“在这样的时候,就算死了也是美的。”我想起严纯纯的话,我真的理解她,因为我也有这样的想法。可是,我还是什么都没有想就跳了下去。
当我自己在水里挣扎的时候,我才想到,我根本不会游泳。
于是我一会儿喊救命,一会儿喊严纯纯。
人是有潜能的。
我拼命地蹬着水,不想让自己沉下去,后来我发现我真的可以不沉下去,虽然我只是原地不动。
我的手在胡乱抓着,可能因为我跟严纯纯跳下来的时间没有什么差别,我抓到了她的头发。抓到了她的头发之后,我就没有松手,可是她却带着我往下沉。
幸好这里的游客很多,在我几乎要昏厥的时候,感觉有很多只手把我托了起来,这个时候我手里还死死地抓着那把头发。
上岸后,我呛了几口水出来就清醒了,严纯纯却昏迷着,有人在对她进行人工呼吸。
“快叫救护车,她是孕妇!”我对着围观的人大声喊着,此时我很害怕,比我跳下水的那一刻要害怕得多,我不能看着严纯纯和她的孩子都死在我面前,我不想以后整夜地做噩梦。
所幸在救护车到来之前,严纯纯有了呼吸,意识开始渐渐清醒,但是孩子情况如何还不知道。
严纯纯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睁开眼睛看了看我,然后向我伸出手,眼角流出泪来。
我抓着严纯纯的手跟她一起上了救护车。
严纯纯像是要开口说话的样子,我掩住了她的嘴,叫她休息。
等到医生确定孩子没事的时候,我才松了口气。
“你竟会救我!”严纯纯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对我说。
“我已经不止一次救你,昨夜也是我救了你。所以,这很正常也很平常。”
“昨夜……昨夜,我其实是想杀了你。”我不知道严纯纯此时的平静是真是假,因为她总是在骗我,或者连她自己也被自己骗了。
“你还是恨我的。”
“对,我一直恨你,因为这个孩子,我更恨你。”
“是因为周杨不愿意因为孩子而屈服于你?”
“不,这里有个真相,我想告诉你。”
严纯纯此时的样子更像是一个等待死亡降临的人,她的心和人生都空了,她整个人就这样以最自然的姿势躺在生命的河流里,河流的水漂浮而过,她漂浮于水面之上,等待终点。
“我大概知道你要说什么了,孩子的父亲不是周杨吧?”我将心里一直藏着的疑问说了出来。
“不,你错了,孩子的父亲就是周杨。只是,这个过程和你想的不一样。我要他跟我在一起,我说他跟我在一起的话,不管是卓一凡的还是你的还是他的麻烦就都没有了,可是他不同意。最后我退而求其次,我求他给我一个孩子,他竟然答应我了。后来他带我去了一个地方,你知道是哪里吗?”严纯纯自嘲地笑笑,继续说,“是医院。在医院里,他给了我一个小瓶子,然后对我说:‘想要孩子的话,就拿去吧!’你该知道里面是什么了吧?然后他就走了。我知道,他是想给我难堪,想叫我绝望,他拒绝过我很多次,都没有最后一次来得彻底和无情。可是,他不会想到,我真的会去做人工授精,我就是要生一个跟他有关的孩子。在进行手术的时候,我的心在颤抖,那是恨和绝望。”
严纯纯说完叹了口气,接着说:“可是,现在都没有了。因为我发现我杀不了你,我也自杀不了。我遇见你真的是意外,后来我跟着你,我想我心里不舒服我也叫你不舒服。到了晚上,你和我睡在一间屋子里,我有种想要掐死你的冲动,可是我下不了手,我试了很多遍,总是下不了手。我换刀,依然不行。我有时候又想把孩子拿出来,从此就跟周杨没有关系了,我也下不了手。我很痛苦,这种痛苦折磨着我,我快要窒息了,我自己都觉得自己人格分裂了。我想到死,就连死我都想要死在你面前,我想,这样你一辈子都不会好过。可是,我发现你竟然不恨我,我一个人演戏一下子变得很无聊。我好想做自己,为自己活着,而不是被爱情或者仇恨左右,上天给了我机会,让我死,再让我活。”
“重要的是你自己想通。其实我恨过你,你诬告卓一凡的时候,你要挟我的时候,我都恨过你,而且,我是个一旦恨一个人就会对他下毒手的人。真的。我之所以现在不恨你,是因为有比恨你更恐怖的事在等着我,恨你这件事就显得微不足道了。仔细想想,也确实是微不足道的。你还会有爱情的,你会遇见一个最适合你的人,但是我请你带着孩子活下去,孩子是最重要的。”
我是真心地诚恳地对严纯纯说这些话的,即使她说她要杀我,终归她没能杀了我,如果她真的杀了我,也许是我的解脱呢!这世上受苦的人,被折磨的人真的是多如牛毛,能够隐忍的是少数,多数都要用不同的方式发泄出来,比如监狱里的那些人,她们就用让别人受苦让别人受折磨的方式来发泄。所以,我一点儿不怪严纯纯,也没有了仇恨。
也许,对于真正经历过生死的人来说,真的没有什么是放不开的了。
“你走吧。”严纯纯对我说,“以后见了周杨,不要告诉他我的事,永远都不要说,我不想在他眼里变成一个为了他而卑微不堪的女人。孩子,就当是他为了偿还我送给我的礼物吧!如果你们以后在一起,你大可放心,我不会带着孩子回去找他的。”
“可是,心里藏着秘密真的很难受,你还要我藏一辈子那么久。”
“那你就难受吧,得到幸福的同时,难道不能接受点儿惩罚吗?”
说完,我和严纯纯相视而笑。
这个曾经那么清纯的女孩变了,变得苍白而且苍老,她所经历过的伤痕不管是别人给她的,还是她作茧自缚的,终究是她的伤痕,那些伤痕会让她更坚强吧?
但愿如此!
跟严纯纯分开之后,我一个人又走了一些地方,把山山水水都仔细地看了看,把我现有的人生都仔细地排列了一遍,最后终于从我遇见过的所有的人那里获得了一些宽慰:他们多少都从我这里受到了一些伤害,那么我所受的伤害应该是他们所受伤害之和,所以我现在的痛算不得什么;那些恨着我的人并没有比我好过一些,或许仇恨让他们寝食难安,所以我并不需介意他们的恨,因为他们正受着恨的折磨和惩罚;那些给予我爱的人都是真的可以看到我内心的人,他们呵护着我人生里最温暖的部分,那部分永远在,无论我在哪里,所以我没有必要在意将去何方。
这是我给自己最后的勇气。
谢谢你,赐予我爱情!
一个月后,当我站在监狱门口的时候,我真的觉得我的人生是一场梦,这场梦做得离奇并且真实。所有的快乐、痛苦、潇洒和苦难都融合在了一起叫我吞下去,老天爷一会儿高兴了扔个东西给我,一会儿不高兴了又要抽回去,再过一会儿又扔个东西给我,不高兴了还一样要抽回去。
老天爷也不过是个凡人,有七情六欲,有情绪。
看大门的不准我进去,我说我是这里的犯人,然后他用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我又强调一遍:“我真的是这里的犯人!”然后我想到了张教官,便要求见张教官。
看大门的还算通情达理,让我见了张教官。
张教官一见我,那眼神里多少也有点儿看神经病的味道。
“你为什么还来?”张教官奇怪地问。
“我……我不该来吗?”
“你不是已经没事了吗?你还来干吗?”
“啊?”我听得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张教官说的没事了是什么意思。
“难道你不知道?哦,也对,你正在精神病院接受治疗,不知道也是应该的。难道你现在还没好?”
听张教官这么一说我更是不明白了,摇着头,完全进入迷糊状态。
“看来很严重啊,我打电话问问你是哪个精神病院的,得赶紧送你回去!”张教官说着就去打电话了。
我赶紧说:“不不不,你误会了,我好了,全好了,我就是来看看你,还挺想念的,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我很聪明地没有再继续坚持自己的说法。
我飞快地从那里逃离,像是捡了个大便宜,生怕走得慢一点儿就会被人重新抓回去了。
我的人生又开始上演滑稽的一幕了吗?真是闹剧完了上悲剧,悲剧完了上喜剧,够折腾的。
谁会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我没事了?我在精神病院接受治疗?
显然,周杨一定知道。
我很明智地直奔周杨的诊所去了,我想此时这个敬业的人应该在诊所而不是在家。
周杨竟然不在,问诊所里的人,说周杨参加婚礼去了。
“他的婚礼还是别人的婚礼?”我当时就冒出了这么句话。
“当然是别人的!”周杨的员工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似乎周杨就不该结婚。
在信息发达的时代,身上没有通讯工具真是寸步难行,早知道如此,出走之前应该收下周杨送我的新手机。
不过既然到了周杨的诊所事情就好办了,我用诊所里的电话拨通了周杨的手机。
周杨听到我的声音,立即说:“你站在原地,一动都不许动,我马上来!”
周杨在十分钟之内就赶回了诊所,我很听话地站在给他打电话的地方,一动没动。
“舍得回来了?玩够了?我告诉你,你完了,这回你彻底完了。走,马上跟我回监狱,警察到处都在抓你,全国人民都知道你冷艳了,都知道你这个越狱的女犯人了,赶紧跟我回去自首吧,争取宽大处理!”周杨一边说一边过来拉着我就往外走。
我跟着周杨走,一直到坐上他的车,我才开口说:“好吧,走吧,反正我刚从那里回来。”
周杨一听,惊讶而又无奈地看着我,然后使劲儿鸣了声笛,说:“你去哪里了?你到底去哪里了?你知道大家找你都要找翻天了吗?你说你这个女人怎么能这么狠心?怎么能这么狠心呢?你从来都没想过别人吗?不过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我手里还握着你小样的一笔财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