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回答周杨的话,眼睛向门口看了看,忽然惊叫起来,我看见了林沐和25号,她们带着阴森森的笑容向我走来。
我一下子坐了起来,然后跪在病床上,一下一下地对着走过来的林沐和25号磕头,并且恳求她们,“放过我的孩子,放过我,放过我们吧!我再也不做坏事了,我再也不害人了,我加入你们,什么我都喝,放过我们吧!”
周杨和付清忽然抱住我,然后把我重新按回到被窝里。
我再仔细看的时候,25号不在了,只有林沐一个人,林沐冷笑着说:“你的孩子会像我的孩子一样死去,一命抵一命!”
我用尽了力气哭喊,一边哭喊一边恳求,我求林沐放过我的孩子,我说我愿意拿自己的命偿还给她,只求她放过我的孩子。
林沐一直笑,不回答我。
我更加拼命地挣扎,任周杨和付清两个人也按不住我。
最后我好像被打了一针,接着四周就安静了。
我再次有意识的时候听见了周杨的话,他好像是在说给谁听。
“知道卓一凡去世不过是个导火索,她原来还在警察局的时候就有些不正常了。这段时间的委屈压抑还有痛苦,在她知道卓一凡去世之后爆发了。要慢慢调理,一定不能再进监狱了。现在林沐还不肯开口,要不你想想办法?她这样的状态,别说孩子保不住,她自己能不能健健康康的都成问题了。”
我心里害怕睁开眼睛,我怕又看见了林沐或者25号,可是我又想睁开眼睛看看是谁在这里。
最后我还是努力睁开了眼睛,于是我看见了钱总,可是我发现钱总正站在周杨身边朝我冷笑,我啊的一声惊叫。
周杨和钱总都走了过来,我顺手拔了手腕上的针头,不停地要去刺钱总,钱总阴阴的冷笑叫我害怕,我总觉得他另有所图,他一定是要联合林沐对我使诈。
周杨摆手叫钱总出去。
钱总出去了之后有医生进来了,好像又要给我打针,周杨拦下了,说:“镇定剂用多了不好,我来想办法。”
医生们把吊水的针重新插回到我的手上,处理完毕后,就出去了。
我一直觉得自己呼吸困难,心里非常紧张,好像有无数的危险将要靠近我,无端的和无限的恐惧叫我不能安宁。
周杨坐到床上来,把我抱在怀里,把我当成宝宝一样地抱着,嘴里轻轻地哼着歌,温柔而遥远。
周杨的怀抱给了我从未有过的归属感,我渐渐觉得安宁平和,渐渐平静下来,依偎在那里不想再出来。
之后,我便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在梦里我看见了我的妈妈,而我还是蹒跚学步的孩子。妈妈在我前面摇着扇子,笑着叫我走到她面前去,我一步步走进她,可是就在我终于走近的时候,妈妈忽然变成了老虎,然后张着大口要把我吃掉。我转身就跑,像是忽然间就长大了,拼命地奔跑,一边跑一边拉着一个孩子,那个孩子一直在对我说:“你把我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就行了,你怎么这么笨,把我放到安全的地方,然后你自己跑!”我觉得有道理,可我就是找不到安全的地方,我心急火燎地难受着,希望能赶快出现一个安全的地方。终于,我看见一片大海,大海中央有个岛屿,我笑了,我想,要是能到那里去,就安全了。我像是插上了翅膀,拉着孩子就飞了,我想飞到那个岛屿上去。可是中途我就掉到了海里,海水将我淹没,没有办法呼吸,我还是在拼命挣扎。老虎也游了过来,它嘴里叼着那个孩子,对我冷笑。
就在拼命挣扎的时候我醒了,一睁眼就看见了周杨破碎的眼镜和满脸的伤痕。
我不敢相信地问:“这都是我干的吗?”
周杨摇摇头,说:“不是,是我的一个病人。”
“你撒谎!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一直守在我这里。周杨,我是不是病了?我很难受,我觉得自己不是自己,我觉得恐惧,甚至可能出现幻觉。”
周杨依然是抱着我的,他用轻松的语气对我说:“看来情况不是很糟糕,连你自己都知道自己病了,那就好治了。不过,你还是要配合哦,我等下回去给你拿点儿药来,今天下午我们就转到别的医院去,好不好?”
“精神病院吗?我有那么严重吗?”我非常镇定地问。
周杨想了想,说:“好吧,咱们不去那里,去我的诊所怎么样?我那里会给你准备专门的床位的。”
“我不能回家吗?”我又问。
周杨又想了想,最后妥协了。
之所以我会对周杨这么镇定地说话,不是因为心如止水,而是因为心如死灰。
心如死灰就是我此时的感觉,我的心灵一半躺在周杨的怀抱里,而另外一半却在控制着我所有的思维。那一半在干什么?那一半在告诉我所有可以伤害自己的办法,以及所有不用再活下去的理由。
那一半还告诉我,我真的很累了,就算我不主动,早晚有一天,也会有人从我这里取走我的生命。与其那样,不如自己给自己痛快。
那么孩子怎么办呢?
孩子,当然也会跟我到一个安宁的地方,那里再也不会有这世上所有的恐惧和苦难,我们会生活得很好,也许,我们还会看见卓一凡。
我很聪明地没有把我的想法都告诉周杨,我知道他是不会准许我这么做的。
周杨从我这里离开之后,我就拔出了针头。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一直往我身体里输送这些没用的液体,这些东西要是能救得了人我早就该好了。医生是不能相信的,付清就是个例子,至今还是不能开口说话。
针头拔出来之后,我的手背开始流血,我没有要止住的意思,相反的,我用针头在手腕那里划出了一条线,那条线因为鲜血的颜色越来越清晰。
针头从皮肤上划过的那种美妙的疼痛感真好!那样的时候你会无比清醒地知道自己是血肉之躯,你会无比清醒地看到自己的过去和现在甚至将来,你会感受到那种所有回忆一起向你压下来的畅快淋漓的高潮感,你也会感受到整个生命里存在过的那些温暖。
在这样的时刻,所有存留下来的都是美好的,所有你能看到的都是微笑着的,那些细小的片段组合在一起,能在此刻给予你巨大的力量,那力量叫你不惧怕死亡。
死亡,应该会是件美好的事。
我满意地闭上了眼睛,我在等待我最美好的结局。
这些天我总是三番两次地醒来,这次也不例外。
我醒来之后看见我身旁的周杨、付清、李雪和钱总,奇怪地说:“怎么你们都在?原来这里也可以看见你们,你们看见卓一凡了吗?”
付清和李雪的眼泪又开始泛滥了,周杨和钱总皱着眉头。
然后医生进来了,给我做了简单的检查。
“你怎么能这么做?你傻了啊?你是不是冷艳?我们认识的冷艳怕过什么?什么坎儿在她脚下过不去?你怎么现在这么孬种?”李雪哭着说的时候一只手还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生怕太激动影响了孩子。
“难道……”我看了看这个真实的空间还有房间里的灯光,才明白自己没有死去。
付清气得在一旁一直用她的拐杖砸着地。
钱总一直在看我,最后他说了一句话就出去了,他说:“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再回到那里去的。”然后他就出去了。
我不知道他说的那里是哪里,是地狱,是天堂,还是监狱?
那是这么久以来我听到的钱总的第一句话,可是他说完就出去了。
周杨一直隐忍着,在钱总出门之后,他转过身,使劲儿地砸着墙,一边砸还一边说:“我为什么要回去拿药?为什么要回去拿药?”
“我不是已经醒了吗?你们都想谴责我吗?那一起来吧!别零零散散地来,我受不了。”
所有人听见我这么说话都惊喜地看着我。
李雪赶紧问周杨:“她好了吧?她应该是好了,她以前就是这样的。”
周杨的眉眼之间也带着笑意,似乎看到了希望。
“饿了,给我弄点儿吃的,看我都虚弱成什么样了,那么多血可都是从我身上流出去的。”我笑嘻嘻地对他们说。此时我心里真舒坦,明亮得很,好像一下子什么包袱都没有了。
其实我之前一直是这样的状态,一会儿像正常的我,一会儿是变态的我。
周杨似乎想到了这一点,忽然小声地和付清和李雪说了句什么。
我很不满意地说:“赶紧弄吃的,说什么悄悄话呢?”
周杨叫付清和李雪看着我,他出去买吃的了。
李雪和付清在我床边一边一个地坐着,看着像是时刻准备要逮住我的样子。
我笑话她们两个说:“真是一对活宝,没事啦,我死了一回了,就绝不会死第二回,好马不吃回头草嘛!”
李雪和付清都笑了,然后李雪开始说话。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李雪要当妈妈的缘故,她说起话来温柔和气,并且有种母亲教育孩子的口吻。
“人生其实就是在得失之间前行,每个人都一样,就连受苦也都是一样的,谁都要受苦,这世上没有不受苦的人。冷艳啊,你觉得你的苦比我和付清的多吗?也许多,也许不多,可是你一定是认为多的,因为你的苦是你吃的。而我们一定是认为不多的,因为我们的苦是我们吃的。你这样想想就平衡了,谁不要吃苦呢?吃了点儿苦又算什么?别说你现在还有我们,还有周杨,还有钱总,就算你什么都没有,就算这世界上就剩下你一个人了,你也要好好活着,开开心心地活着,因为这就是你要吃的苦,而别人的离开就是别人要吃的苦。”
“你给我念什么咒呢?”我笑着问李雪。
“我给你念的是一切放开的咒。”李雪说,“不要多想,你如果失去了你觉得珍贵的,你必然会得到另外一样珍贵的,你要是得到了一样珍贵的,也必然会失去另外一样珍贵的……”
“李雪,没有怀着孕还出家当尼姑的吧?你可别老这样,万一你孩子一出生就一心向佛,立即遁入空门,我看你怎么办。”我拿着李雪开玩笑。
李雪认真地说:“那是他的人生,他要那样,我当然随他去。”
“说大话谁不会啊?到时候我看你不管?我孩子将来要是不听我的话,我肯定得拎着耳朵教训他!”说着我伸手去摸我自己的肚子。
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儿,我又摸了摸,然后看了看在我面前沉默的这两个人,大喊一声:“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呢?你们谁偷走了?谁干的?”
“因为你自杀,孩子没能保住。这是命,是命!”李雪还在说她的宿命论。
我一下子没力气喊了,我躺在床上,手依然放在孩子原来在的地方,而此时的心里是无尽的绝望,那种什么都不能医治的绝望。
从我知道有那个孩子到现在,短短数天,他神奇地来了,然后又神奇地走了。
李雪还在我身边念念叨叨,念念叨叨,像个神婆一样不断地说着话,可是我一句也听不进去。
付清拍了一下李雪,然后比画着,李雪想起来了什么一般,赶紧说:“你放心吧,周杨已经把医院上上下下都打点好了,你孩子没了的事不会传出去,你暂时不用回去。”
有钱真好,有关系真好,可是又有什么用?能用钱把我的孩子买回来吗?能用钱买我的清白吗?
这时候周杨回来了,可是我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
葡萄糖和盐水这两样东西充斥在我的体内,让我变得非常虚弱,这令我很不满意。
“我到底要在这个鬼地方待多久?”我问周杨。
“明天就出院!”周杨肯定地回答我。
然后我又陷在自己的沉默里不愿意多说一句话。
周杨忽然问李雪:“她哭了吗?”
李雪摇头说没有。
周杨开始用跟李雪不同的方式来劝我,他们都想解救我,李雪叫我放开,周杨叫我哭。
但是都没有用,我放不开,也哭不出来,现在,我只想逃跑,逃离这些人还有这些事,最好警察到时候也找不到我,这样的话,我就可以真正地不用回去那个地方了。
我对那个地方充满恐惧,这恐惧甚至高过我丢失了自己的孩子的痛感。
“要不,我带你走吧!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周杨忽然说。
我惊喜地看着周杨,他常能看出来我在想什么,即使是现在连我自己对自己的思维都感到混乱的情况下,他依然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们逃跑!从此以后什么都不用管!明天,不,今天晚上我就带你离开,怎么样?”周杨笑着说,他的神情认真,仿佛在许诺,又仿佛在向我描绘骑士的世界。
我点着头,表示同意。
“你疯了?你看她现在都虚弱成什么样了?怎么能长途奔波?再说,她现在还需要治疗,而且你要是就这样带她走了,她的清白怎么办?”李雪看我们认真了,赶紧出来阻止。
“有什么关系呢?对我来说,她能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清白在活下去面前是不是显得太微不足道了?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而且我要她健康,我是心理医生,我不是冒牌的,我一定能医好她,一定能!”周杨一字一顿、认认真真、充满激情地向付清解释他的想法。
“我是心理医生,我一定能医好他,一定能!”
我清楚地听到周杨的这几句话,忽然之间百感交集,那些熟悉的岁月掺杂着卓一凡的面孔都到了我面前,面孔里还有那么执著的自己。我曾经就是这样对周杨对卓一凡也对自己说的,我说我是心理医生,我一定能医好他,一定能!
跟随着这几句话的是曾经被爱情充满的岁月,那岁月里的很多人都是那么快活,不管是声色犬马的夜生活还是正儿八经的职业生涯,我们都是那么光彩照人,我们总是带着玩笑让自己光芒四射,我为那些失恋和失望哭泣,可是我们依然会在睡醒后开着不着边际的玩笑。我们那么纯真又那么现实,我们梦想被无数的钞票砸醒,梦想有个王子开着豪华奔驰来接我们,我们一起幻想金钱的同时又幻想爱情,我们互相挖苦的同时又紧紧拥抱。那段岁月那么美好,那里的人那么无畏,包括我自己。
我忽然无止境地开始流泪,那些过往的所有画面叫我疲惫叫我心酸叫我惋惜叫我心痛。我在哭一段再也回不去的岁月,哭一个再也回不来的自己,哭一份永远消逝的爱情。
原来能叫人流泪的不止是悲哀,还有美好。
周杨忽然激动地抱住了我,然后和我一起哭。
那天哭了之后,第二天,我果真就出了院,周杨没有骗我。
出院的时候周杨一直走在我身边,一直拉着我的手,像个大人领着孩子。
那场眼泪让我心里空了,什么都空了,之前堵在那里的所有的东西都被清空了,包括希望、爱情以及一切幻想。
坐在周杨车上的时候我问他:“如果我是一个空壳,你还要吗?”
他非常自信地说:“要啊,干吗不要,因为早晚我会把我自己填进去!”
“能遇见你真好!”我由衷地说。
周杨朝我笑笑,然后开着车一路往家奔。
“方向不对吧?”我总是觉得走错了路,对周杨说。
“怎么?你还知道我家怎么走?我都没觉得不对,你倒是觉得不对了?”周杨嬉皮笑脸地说着。
“你家?我去你家干什么?我要回家!”
“就你那租的小房子也算是家吗?房子我已经租给别人了,你现在跟我回我家。”
“付清还在里面住着呢!”
“放心吧,她去跟李雪一起住了。李雪一个孕妇,正好需要人照顾;付清呢,又是半个病号,也需要人照顾,她们俩住一起正合适。”周杨自说自话着,显得他安排得还挺周到。
“那我也不能住你家啊!那算什么事?我们未婚同居?”我赶紧打住,发现自己说错话了。
周杨一听可高兴了,一路上为了“未婚同居”这四个字笑个不停。
我明白周杨的意思,他是不想我再回到原来的地方,然后想起原来的事,他想让我能尽快跟过去一刀两断。
当然,这也是不可能的,能一刀两断的事都不算个事。
周杨一直把我带到他家,然后又牵着孩子似的把我牵上楼,一直把我牵到他的房子里,关上门,才放开我的手。
“你是除了我妈之外第一个光临这个房子的女人!”周杨挑着眉毛对我一笑。
“别说这个房子没有女人光临我不相信,就连这个房子没有女人居住我都不相信。”
“为什么?你这么说我可是太无辜了。”
“太干净整洁了,我不相信你这么干净整洁。”
周杨双手一摊,说:“好吧,我承认吧,在你出院之前我请了保洁公司,花了五百大洋才有了今天的样子,之前呢,确实有那么一点点差强人意。”
周杨说着领我去房间。
他打开门,对我说:“这里以后就是你的房间,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新买的,安全卫生,放心使用。从今天开始,我不能叫你从我的眼皮底下离开。我去诊所呢,你就跟我去诊所;我回来呢,你就跟我回来。当然,叫你去诊所可不是去玩,最近你是在休养生息,可以跟我去玩,等你完全康复后,要在我的诊所里工作,我决定聘请你这个赤脚医生了。现在你在我这儿的所有花费,以后都用你的工资来慢慢偿还。好了,就这么定了!我只是通知你一声,不得有异议!”